千年一叹_余秋雨【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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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着这些问题问印度朋友,他们大多哈哈一笑,不作回答。我遇到的印度朋友都对历史抱有一种“传说化”的态度,不愿意作任何确证,这与我们习惯的历史观念有太大的差别。要他们解释一种传说的可信性,拿来解释的材料仍然是传说。因此在印度古迹间旅行,常常有一种飘忽感。

  只有一件事可以不必存疑:在这个巨大的院子里,可看的古迹森罗万象,高接云天,它的形体最小、最瘦、最不起眼。但惟有它,毫无锈斑地闪着亮光。没有它,整个遗迹现场显得太凄凉、太寥落了;而有了它,一切都被提掣起来,在干年金属上牢牢地打了一个结,再也不会散落。因此,它成了印度宗教文化遗墟上的画龙点睛之笔。受委屈的是它,被搬来搬去的是它,被一时趾高气扬的其他建筑俯视的是它,当四周的巨楼高塔全都色彩缤纷时惟一毫无涂饰的也是它。谁料天地无常,一切都变了,只有它似乎早早地悟透了一切,不争夺,不声辩,不趋赶,却也不自卑自贱,定定地站立着,不仅没有颓败之相,而且越来越光洁鉴人,毫无疑问它还会站下去,没有年代。

  说到底,它是个觉悟者。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新德里,夜宿s 明吸旅馆

  甘地遗言

  离开新德里前,我想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愿,去拜遏釜雄甘地的墓。

  顺道经过庄严的印度门,停下,抬头仰望。因为我知道,这个建筑与甘地墓之间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历史逻辑。印度门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英国参战而牺牲的九万印度士兵。仅仅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引起我对印度门的长时间仰望,因为在世界各地,这样的战死纪念碑太多了。牵动我感清的是这样一个历史记载:这九万士兵牺牲前都以为,这样死命地为英国打仗,战争结束后英国一定会让我们印度独立,而战场上的英国军官也信誓旦旦,但等到战争结束,根本没刃肠回事,全都白死了。

  这不能不深深地刺痛印度人民的心。

  我细看了,印度门上刻着一个个战死者的名字,刻不下九万个,只刻了一万多,作为代表。整个门很像巴黎的凯旋门,中间都点着长年不熄的圣火。但凯旋门可以随意进人,任何人都可以献点花,印度门却不可以,有围栏和卫兵。印度门前是一条“国家大道”,直通远处的总统府。

  甘地就是在英国不讲信义之后,领导民族独立运动的。他把以前英国政府授予他的勋章交还给殖民政府,发起了一场以和平方式进行的“不合作运动”来对抗英国。但是.人民喜欢暴力。尤其是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更是暴力不断。甘地便以长时间的绝食来呼吁停止暴力、争取和平。他的这种态度,势必受到各方面的攻击,有些极端分子几次要杀害他,而政府也要判他的刑,他则绝不抵抗和报复。

  他说:“如果我们用残暴来对付邪恶,那么残暴所带来的也只能是邪恶。如果印度想通过残暴取得自由,那么我对印度的自由将不感兴趣。”

  终于,人民渐渐懂得了他,殖民者也被他这种柔弱中的不屈所震惊,他成功了,印度也取得了独立。没想到,不久之后他还是被宗教极端分子所杀害。

  甘地墓在德里东北部的朱木拿河畔,占地开阔,但真正的墓园并不大。门口有一位老岖在卖花,在一张树叶上平放着五六种不同的小花,算作一份,很好看。我买了四份,分给几位同来的朋友,然后把鞋袜寄存在一个门卫月肠里,按照印度人的习惯,赤脚进人,手上捧着花。

  墓体为黑色大理石,约十六平方米。四周有几堵白色矮墙,空出了人们进出的口道。矮墙外面是草地,草地延伸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圈黄石高台,把整个墓园围住。

  我们把花轻轻地放在墓体大理石上,然后绕墓一周。墓尾有一具玻璃罩的长明灯,墓首有几个不锈钢雕刻的字,是印地文,我不认识,但我己猜出来,那不是甘地的名字,而是甘地遇刺后的最后遗言:“晦,罗摩!" 一问,果然是。

  记得前些天我在介绍印度的宗教恩怨时曾经写过,罗摩是印度教的大神,喊一声“晦,罗摩”,相当于我们叫一声:“哦,天哪!”

  那么,这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墓碑了。生命最后发出的声音最响亮又最含糊,可以无数遍地读解又无数遍地否定,镌刻在墓碑.Li 扫后人再一病洞地去重复,真是巧思。甘地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他思考过“不杀生、不报复”的宗教观念与民族独立斗争之间的关系,精彩的思考变成了胜利的行动;他也思考过现代工业文明与土俗古老文明之间的关系,忧郁的思考变成了倒逆的行动。胜负成败综合在一起,胜利占了上风,但又立即为胜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面对自己深深关爱过的-暴徒向自己举起了凶器,只能喊一声:“哦,大哪!”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样一个墓碑在今天更加意味深长。

  如果今天墓园里人头济济、拥挤热闹,在无数双赤脚的下方,甘地幽默地哼一声:“哦,天哪!”

  如果明天墓园里人迹全无、叶落花谢,甘地又会寂寞地叹一声:“哦,天哪!”

  如果印度发达了,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喇叭如潮,一向警惕现代文明的甘地一定会喊:“哦,天哪!" 如果印度邪门了,穷兵默武、民不聊生、神人共愤,一向爱好和平、反对暴力的甘地更会绝望地呼叫:“哦,天哪”

  甘地一直认为人口问题是印度的第一灾难,说过“我们只是在生育奴隶和病夫”的至理名言,现在,他从墓园向外张望,只需看到一小角,就足以让他惊叫一声:“哦,天哪!”

  离开甘地墓后,我心中一直回荡着甘地的声音。那么,还是让它用印地语来发音吧一一刁悔,罗摩!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新德里,夜宿即钾a 旅馆

  东方专制的童话

  自新德里向东南方向行驶二百多公里,到阿格拉,去看泰姬陵。

  泰姬陵比想象的更美,至少与反面铺垫有点关系。首先是阿格拉这座城市太杂乱拥挤。仍然是满街刁、贩和乞丐,满地垃圾和尘土,闹哄哄地搅得人心烦躁。踏人者只想把路走通,己经忘记自己是来于什么的了。终于在一座旧门前停下,买票进去一看,院子确实不错,转几个弯见到一座漂亮的古典建筑,红白相间,堪称华丽,从地位布置上看也应该是大东西了,因此很多游人一见它就打开镜头,摆弄姿势,忙忙碌碌地拍摄起来。人在这方面最容易从众,很快拍摄的人群已堵如重墙。突然,有一个被拍摄的姑娘在步步后退中偶尔回首,看到这座古典建筑的一道门缝,这一看不要紧,她完全傻住了,呆呆地出了一会J 琳,然后转身大叫:不,它在里边!所有的摄影者立即停止工作,涌到门缝前,一看全都轻轻地“哗”一声,不再言动。

  哪里还有什么红白相间,哪里还有什么漂亮华丽,它只是它.世界第一流的建筑,只以童话般的晶莹单纯完成全部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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