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翻阿反大,没有人能简单回答,只能讨论。录音机亮着红灯在桌子上无声地转动,我和加藤先生、杨晶女士三人越谈越优心仲忡,不时地摇头、叹气。确实很难轻松起来,只是我对中国的情况还比较乐观。感谢《 朝日新闻》 带来的刺激,使我可以把这些问题思考得更深人一些。我的这份日记,也应该在结束前稍稍整理一下这方面的思路。
一切问题都迫在眉睫。文化本来应该是一种提醒和思索的力量,却又常常适得其反,变成了颠倒轻重缓急的迷魂阵。这次在路上凡是遇到特别触目惊心的废墟我总是想,毁灭之前这里是否出现过思考的面影、呼唤的声音?但是大量的历史资料告诉我,没有,总是没有。在一代雄主、百年伟业的庇荫下,文化常常成了铺张的点缀、无聊的品顺、尖酸的互窥,有时直到兵临城下还在作精心的形象打扮。结果,总是野蛮的力量战胜腐酸,文化也就冤枉地跟着凋零,而跟着文化一起凋零的,总是历史上罕见的一段光明。因此,文化最容易琐碎又最不应该琐碎,最习惯于讲究又最应该警惕讲究。文化道义和文化良知,永远是文化的灵魂所在。否则,营营嗡嗡的所谓文化,是自我埋葬的预兆。但是,文化道义和文化良知,又谈何容易?
加藤先生想把谈话的气氛调节得轻松一点,说起昨天刚到印度时的一些趣事。
他回忆了坐出租汽车时与司机讨价还价的过程,为了防止被骗,不说自己是日本人而冒充新加坡人。有一件事让他真的生了气。他在街上走,有一个人追着要为他擦皮鞋,他觉得没必要,拒绝了。谁知刚一拒绝,那人就取出一团牛粪往加藤先生皮鞋上甩,一下沾上了,只得让他擦。擦完,竟然索价三百五十卢比,其实这里擦鞋十个卢比已经足够。旁边突然走出两个“托”,以调解的面孔劝加藤先生出二百卢比… …
没等加藤先生说完我就笑了,觉得人类之恶怎么这样相似。我说我有与你一样的遭遇,有人向我泼污,又问我想不想让他擦去,而擦去也是需要代价的。所不同的是,他们拨污的工具是文章、书籍,而代价是.允许他们盗版。加藤先生说:“你看,我对付不了那个擦鞋者,你对付不了那些盗版者,最简单的是非曲直彻底颠倒,我们竟然毫无办法。就从这样的小事想开去,人类怎么来有效地阻止邪恶?实在不能乐观。”
我说:“请允许我继续从小见大,借这些小事来看看世纪难题。我们以往的乐观,是因为相信法律和舆论能维持社会公理.但是就以你遇到的这件小事为例,如打官司,证据何在?至于舆论,你已看到,除了那两个帮凶,别人根本不可能来关心。如果别.人来关口就更麻烦,还会把各自的观念全带进来,例如在印度教徒看来,那头拉粪的牛很可能是神牛,你还福分不浅呢。这也就是说,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法律、舆论和宗教等等都不解决问题。那么引申到世纪难题,同样遇到由谁来控制,由谁来裁判,控制和裁判是否公正,不公正该怎么办等等比难题本身更难的课题。我的惆怅,即来自于此。”
但是我也有企盼。企盼二十一世纪有更多的国家把国民经济和精神道德同时提高,成为对全世界进行理性制衡的中坚力量。我相信我的祖国,极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至于个人,在人类面对如此密集的难题时,我企盼有更多的智者承担起真正的文化责任,不管有多少掷石唾骂,仍能保持-个坚贞不渝的群体。暴徒可以刺杀甘地和拉宾,但天地间毕竟留下了他有〕 的声音。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新德里,夜宿反叮a 旅馆
铁铸的觉悟者
我在新德里徘徊时间最长的地方不太有名,在城南十四公里处,那里有一座以十三世纪的帝王库都布的名字命名的高塔,可惜已经断下两层。塔旁有一座清真寺,可惜已经坍弛。
为什么会在功传里长时间地徘徊?因为我看到了在印度严峻对峙的三大宗教,在那里有一种隐秘而有趣的互融关系。
先看塔。从建造的王朝看,当然是伊斯兰建筑,不会有疑问,而且基本林淞确实是伊斯兰。但是,第一层人口朝北,这是印度教的要求;如果从飞机上看下来,它的横截面是葵花形,这更是印度教的标记。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年的伊斯兰统治者友善,特地在设计中融人了本土文化;二是本地的建造者利用统治者的不内行悄悄埋下了信号。但是,我没有读到当时统治者企图实行宗教融合的资料,因此更希望是第二种情况。不管什么原因,它留下来了,尽管塔下的宗教冲突长年不断,高塔自身却在申述着融合的可能。
再看清真寺。这是印度最早的清真寺,现已失去一个宗教场所的功能,只剩下几座高高的石门和无数精美的石柱。一切涂饰已全部剥落,没有涂饰的艺术构建一旦坍弛,必定会成为介乎天然与人工之间的存在,具有一种特别的力度。据介绍,这座清真寺是拆毁了很多印度教、佛教、者那教的寺庙建造的,其中仅印度教的寺庙就有二十多座。这当然是一种蛮横的宗教侵凌,但时间一久,侵凌和被侵凌已浑然难分,谁的语言都消灭了,谁的密码又都已贮存。
细看那些石门石柱,那些刻画、纹理,早已苍老得不愿唠叨谁胜谁负,只是表明人力所及、文明所至罢了,都已被时间的手轰丈抚得毫无火气。
站在这里我想,文明与文明之间的自相残杀,如能预想到共同消竭的一天,也许能变得互相客气一点?就像两个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都已老迈,步履艰难地在斜阳草树间邂逅,应该有一些后悔?如果让他们从头来过,再活一辈子,情景将会如何?
世纪之交,就像让各个文明重新转世,理应都变得比前世更清醒一点。
在这个院子里,人群聚集得最多的,既不是高塔,也不是清真寺,而是插在它们近旁的一根铁柱。六米多高,半米直径,黑黑地不见太大气势,却发出平静而悠远的金属之光。
它是伊斯兰王朝定都德里时从印度东部搬移过来的,这里的人都叫它阿育王柱。其实我在德里还见过另一个也被称作阿育王柱的石柱,高高地盗立在一个古堡之上,从资料说明上看似乎比铁柱更确切。当然阿育王热心佛教,在位期间到处立柱建塔,多几个阿育王柱是不奇怪的,但根据科学测定,铁柱铸造在一千六百年前,那就比阿育王晚了六百年。应该是岌多王朝时代。岌多王朝也弘佛,铸一个铁柱纪念阿育王是很有可能的。
断月与王本是一个相当强蛮的君主,听了佛理后蟠然醒悟,真可谓“立地成佛”,为佛教在印度的发扬光大作出了划时代的巨大贡献,结果也成了佛门伟人,广受崇拜。连我家乡浙江宁波,离印度那么远,居然也有一座阿育王寺,崇塔深院,古木森森,我在“文革”后期为躲避灾祸曾在那里停留过,感念殊深。不管是谁所立,为谁而立,这个铁柱属子佛教,应该没有疑问。
但仔细一想,它还是保留了太多的疑问。我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奇怪它一千多年裸露在日晒雨淋之下怎么通体没有一个锈斑?也许印度古代已有发达的铸铁技术,但如果说当时的合金构造已达到千年不锈的水平则难于想象。还有,它到底是被哪个伊斯兰王朝搬移到这里来的?它显而易见地保留着自己的宗教信号,为什么会被另一个宗教的统治者供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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