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这儿就是你的曼哈托斯岛城(曼哈托斯......即纽约的曼哈坦岛,原是印第安人所起的名字,故读音稍有出入.在十九世纪中叶,纽约城全部都在这里.),四周环列着许多码头,犹如珊瑚礁之环绕那些西印度小岛......商业以它的浪涛围绕着它.左右两面的街道都把你引向水边去.最远的商业区就是炮台(炮台......在曼哈坦岛的极南部,因1093年英国人在该处建立炮台而得名.),风吹浪打着那儿宏伟的防波堤,几个钟头以前那儿还看不到陆地.你瞧那边一群群欣赏海景的人.
不妨在一个如梦的安息日下午,往城里兜一转去.先从柯利亚斯.胡克走到柯恩梯斯.斯立甫(柯利亚斯.胡克......公园名称,在现今的格兰德街东梢的正南方.柯恩梯斯.斯立甫......从前是东河的一个海湾.),再从那边经过怀特豪尔(怀特豪尔......美国纽约州华盛顿郡的一个小镇.)朝北走去.你看到些什么呀?......那市镇的四周就象布着一匝沉默的哨兵似的,成千上万的人都站在那儿盯着海洋出神.有的倚着桩子;有的坐在码头边上;有的在望着从中国驶来的船只的舷墙(舷墙......甲板以上的船舷,绕船四周成为障壁.中国船的船头都画有龙睛,可能是这个原因吸引了观众.);有的高高地爬在索具上,仿佛要尽量把海景看个痛快似的.但是,这些都是陆地人,他们平日都给幽闭在木架泥糊的小屋里......拴在柜台上,钉在板凳上,伏在写字台上.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呀?翠绿的田野都消失了吗?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可是瞧哪!又有一群群的人来喽,他们直向海边走去,象是要跳水似的.怪事!只有陆地的尽头才称得了他们的心;在仓库那边的背荫里闲逛一番,都还不够味儿.不够.他们只要不掉进海里,是一定要尽可能走近海洋的.他们就站在那里......一连几英里,一连十几英里都是.他们都是来自大街小巷......来自东西南北的内地人.然而他们都汇合到这里来了.你说吧,是不是那些船只的罗盘指针的磁力把他们吸引来的?
再说吧,比如说,你是在乡下,是在有许多湖沼的高原上吧.那么,随您走哪一条路,十九都会把你引向一个溪谷,叫你站在一条溪流的深潭边.这可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不妨找个极其心不在焉的人,让他沉醉在深思里......让这个人站起来,叫他两脚走动,他准会把你带到有水的地方去,如果那一带是有水的话.要是你在美洲大沙漠中感到口渴,而你的商队里恰巧又有个形而上学教授的话,你来做做这个试验看.不错,大家都知道,沉思和水是始终结合在一起的.
可是,这儿有一位画家,他想为你画一幅在萨科(萨科......在美国缅因的一条河名.)流域算是最陶醉,最幽静,最迷人的田园风景,他将采用什么主题呢?那边立着他的树,株株树身都是空的,仿佛那里头有个隐士和个耶稣受难像;这儿睡着他的草地,那儿睡着他的牛;那边的小屋升起睡意的炊烟.一条迷津似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伸入远处的林野,向着那山坡青翠.重重叠叠的岗峦迤逦而去.可是,尽管这个画面是这样的恍如梦境,尽管这株松树把它的声声太息象落叶似的撒在牧羊人的头上,然而,除非那牧羊人的眼睛注视着他面前那道富有魔力的溪流,否则,这一切就都是白费的.你去看一看六月里的大草原(据说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西进运动中,西部的大草原对美国人说来,是极富吸引力的.)吧,当你一步步地跨过好几十英里深没膝踝的卷丹草丛时......这儿缺少哪种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呢?......水......那儿一滴水也没有!如果尼亚加拉(尼亚加拉......美国东北部的著名大瀑布.)只是一阵黄沙的大瀑布,你会跋涉千里到那里去游赏它吗?田纳西州那个穷诗人(据百周年纪念版的编者称,"田纳西州那个穷诗人"这句讽喻,不知作者何所指,因为在麦尔维尔的时代,该州并没有徒步旅行家的诗人.据说,作者可能把宾夕法尼亚州的诗人贝阿德.泰勒(1825—1878)的出生地给搞错了,泰勒倒是个著名的徒步旅行诗人.),在突然获得两大把银角子后,为什么就要转起念头来:究竟是去买件上衣(这是他要得慌的东西),还是到罗卡韦海滩(罗卡韦海滩......美国纽约州的一个消暑胜地.)去远足一番?为什么几乎每个身心强健的小伙子总要渴望出海呢?为什么你初次出门坐船,一听说你和你坐的船现在已经望不到陆地了,你就觉得有那么一阵神秘的心情颤动呢?为什么古波斯人把海奉若神明?为什么希腊人把海当成独立的神,而且是约芙(约芙......即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丘必特.)的亲兄弟呢?当然,这些都不是毫无意义的.而那西萨斯(那西萨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山林女神回声爱他,他却不为所动,因而被罚在水中看自己的影子而日趋憔悴,最后纵身入水而死,化为水仙花.)因为抓不住自己那个映在水里的苦恼柔美的影子,就跳进水里给淹死了的故事,其意义尤更值得深思细索.但是那个影像,也正是我们自己在所有江河海洋里所看到的影像.那是生命的影像,一个要抓而抓不到的幻影;一切的解答都在这里.
我说,每当我的眼睛开始发蒙,肺部开始敏感的时候,总就想到海上去,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是以船客身份到海上去的.因为做船客,就得有只荷包,可是,如果荷包里空空如也,那么,一只荷包也不过是块破布罢了.而且,船客还要晕船......变得爱吵爱闹......夜里睡不着觉......一般说来,并不怎样受用;......不,我从来没有到海上去做过船客;也从来没有做过司令(指统率几条船的船长.).船长或者厨司,虽然我多少还够得上一个老水手.我宁可把这些职司让给那些喜欢光荣,喜欢尊贵的人.拿我来说,一切尊贵的.叫人敬重的劳动.考验和折磨,都使我乏味.能够照顾自己已经够我费事了,怎能管得了什么大船,三桅船,两桅方帆船,纵帆式小桅船等等?至于做厨司......我虽然承认当厨司相当光荣,而且在船上,厨司也算得是个头目......可是,不知怎的,我从来没有烧烤子鸡的雅兴;......虽则鸡子一烤好,牛油涂得不多不少,盐和胡椒也加得恰到好处,那我是会比谁都起劲地称赞它,虽不至于五体投地,也一定是心悦诚服的.古埃及人当初就是由于对烤朱鹭烧河马有种崇拜偶像似的偏爱,所以到今天你还在那些个金字塔,也就是他们那些巨大的烧烤房里看见这些动物的木乃伊.
不,我去航海,总是当一名平平常常的水手,就站在船桅前边,钻进前甲板的船头楼(船头楼......位于船头,顶上是船头最高甲板,故名船头楼,也是水手们起居饮食的地方,故又名水手舱.),高高地爬到更上桅(更上桅......帆船中每帆分为三段至五段:下桅,中桅,上桅,更上桅,最上桅.)的桅顶去.不错,他们还会把我呼来喝去,而且叫我从这支圆木(圆木......桅,桁,斜桁都是圆形木材.如遇风暴,受了损伤折断,就将备用的圆木代替使用.)跳到那支圆木,象五月里草地上的蚱蜢一样.开头,这类事情的确叫人不痛快.它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如果你是个出身在陆地上的老家族的人,什么范.伦塞勒族呀,伦道夫族呀,哈狄卡纽特族(范.伦塞勒和伦道夫都是美国最早的移民家族.哈狄卡纽特是英国的古老家族.这里作者也隐指他自己的出身,因为他的祖父是波士顿的闻人,曾经参加过大革命;他的外祖父,曾经做过将军,在一七七七年,有"斯丹威克斯要塞的英雄"之称.)呀之类的话.尤其是,如果你的手在伸进柏油罐子以前不久,还是乡下一个小学教师的威严的手(作者本人曾先后在1837—1838年,1839—1840年间做过两次小学教师.),连个子最大的男孩子也惧怕它,那你就更加不痛快了.我老实告诉你吧,从小学教师到做水手这一转变过程是很痛切的,须得具有辛尼加(辛尼加(公元前4—公元65)......罗马的苦行学派.)和那些苦行学派的坚强道行,才能使你咬紧牙关忍受下来.不过,时间一久,连这个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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