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商邑翼翼,
四方之极。
赫赫厥声,
濯濯厥灵。
寿考且宁,
以保我后生。
还有很多更热情洋溢的句子。基本意思是:商殷,受天命,拓疆土,做表率,立准则,政教赫赫,威灵盛大,只求长寿和安宁,佑护我万代子孙……
这些句子几乎永远地温暖着风雨飘摇的中国历史,提醒一代代子孙不要气馁,而应该回顾这个民族曾经创造过的辉煌。甲骨文和殷墟的发现,使这些华美的句子落到了实处,让所有已经拒绝接受远古安慰的中国人不能不重新瞪大了眼睛。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华夏先祖是通过一次次问卜来问鼎辉煌的。因此,辉煌原是天意,然后才是人力。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华夏民族不仅早早地拥有了都市、文字、青铜器这三项标志文明成熟的基本要素,而且在人类所有古代文明中建立了最精密的天文观察系统,创造了最优越的阴阳合历,拥有了最先进的矿产选采冶炼技术和农作物栽培管理技术,设置了最完整的教学机构。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的医学已经相当发达,举凡外科、内科、妇产科、小儿科、五官科等医学门类都已经影影绰绰地具备,也有了针灸和龋齿的记载。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先人的审美水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司母戊大鼎的气韵和纹饰、妇好墓玉器的繁多和精美,直到今天还让海内外当代艺术家叹为观止,视为人类不可重复的惊天奇迹。
当然,甲骨文和殷墟还告诉人们,商文化和新石器文化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关系,以及当时中原地区有着什么样的自然环境、温度气象和野生动物。
这么一个朝代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兵荒马乱、国将不国的二十世纪前期,精神意义不言而喻。中国人听惯了虚浮的历史大话,这次,一切都是实证细节,无可怀疑。
许多无可怀疑的细节,组合成了对这个民族的无可怀疑。三千多年前的无可怀疑,启发了对今天和明天的无可怀疑。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寻找废墟吧。
八
一切都像殷墟,处处都是卜辞。每一步,开始总是苦的,就像王懿荣、刘鹗、王国维他们遭受的那样,但总有一天,会在某次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接受历史赐给我们的厚礼。
这又让我联想到了欧洲。大量古希腊雕塑的发现,开启的不是古代,而是现代。几千年前维纳斯的健康和美丽,拉奥孔的叹息和挣扎,推动的居然是现代精神启蒙。
在研究甲骨文和殷墟的早期大师中,王国维对德国的精神文化比较熟悉,知道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中温克尔曼、莱辛等人如何在考证古希腊艺术的过程中完成了现代阐释,建立了跨时空的美学尊严,并由此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如此混乱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化光耀百世。此间的一个关键转折,就是为古代文化提供现代阐释。
王国维他们正是在做这样的事。他们所依凭的古代文化,一点儿也不比古希腊差,他们自己所具备的学术功力,一点也不比温克尔曼、莱辛低。只可惜,他们无法把事情做完。
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一代的使命。
那就出发吧。什么都可以舍弃,投身走一段长长的路程。
问卜殷墟,问卜中华,这次的“贞人”,是我们。
古道西风
一
在河南安阳的殷墟遗址,我曾不断地向东瞭望,遥想着一条古道上的大批行走者,由东朝西而来。
那是三千三百年前商王朝首都的一次大迁徙,由国王盘庚带领。
他们的出发地,是今天山东曲阜,当时叫奄。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殷,今天的河南安阳。
这次大迁徙带来了商王朝的黄金时代,也极大地提升了中华民族的早期生命力。我们从甲骨文、妇好墓、青铜器中看到的那种伟大气韵,都是这次大迁徙的结果。
但是,当时商王朝中有很多贵族是不赞成迁都的,还唆使民众起来反对,年轻的盘庚遇到了极大阻力。
我们今天在艰深的《 尚书 》里还能读到他为这件事发表的几次演讲。这些演讲不知后人是否加过工,但我想,大体上还应该是这位真正的“民族领路人”的声音。
听起来,盘庚演讲时的神情是威严而动情的。
我且把《 尚书·盘庚 (中) 》里所记载的他的一次演讲,简单摘译几句。
现在我打算领着你们迁徙,来安定邦国。你们不体谅我的苦心,还想动摇我,真是自找麻烦。就像坐在船上却不愿渡河,只能坏事,一起沉没。你们这样不愿合作,只图安乐,不想灾难,怎么还有未来?怎么活得下去?
现在我命令你们同心合一,不要再用谣言糟践自己,也不让别人来玷污你们的身心。我祈求上天保佑你们,而不会伤害你们。我,只会帮助你们。
盘庚在这次演讲最后所说的话,《 尚书 》记载的原文倒比较浅显——
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译成白话文大概是:
去吧,去好好地过日子吧!现在我就打算领着你们迁徙,到那里永久地建立你们的家园。
于是,迁都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有很多单辕双轮的牛车。装货,也载人。
商族在建立商王朝之前,早就驯服了牛。被王国维先生考证为商族“先公”之一的王亥,就曾在今天商丘一带赶着牛车,到有易部落进行贸易,或者直接以牛群作为贸易品。这便是中国最早对“商业”的印象。因此,商人驭牛,到盘庚大迁徙时早已驾轻就熟。
至于乘马,早在王亥之前好几代的“相土”时期就已经学会了。但不太普遍,大多是贵族的专有。
迁徙队伍中,更多的是负重荷货的奴隶,簇拥在牛车、马骑的四周,蹒跚而行。
向西,向西。摆脱九世衰乱的噩梦,拔离贵族私门的巢穴,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
西风渐紧,衣衫飘飘,远处,有一个新的起点。
半道上,他们渡过了黄河。
我们现在已经不清楚他们当时是怎么渡过黄河的。用的是木筏,还是木板造的船?一共渡了多少时间?有多少人在渡河中伤亡?但是,作为母亲河,黄河知道,正是这次可歌可泣的集体渡河,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片大地的质量,惠及百世。
渡过黄河,再向西北行走,茫茫绿野洹水间,有一个在当时还非常安静但终究会压住整部中国历史的地名:殷。
由于行走而变得干净利落的商王朝,理所当然地发达起来了。
二
两百多年后,商王朝又理所当然地衰落了,被周王朝所取代。
有一个叫微子的商王室成员,应顺了这次历史变革,没有与商王朝一起灭亡,他便是孔子的远祖。由此,孔子一再说自己是“殷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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