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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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人类单有爱还不够,对人们首先应该善于容忍。”而在临死之前,他又写下了他自己的两句话:

  “我过去总是用自己的尺度评判一切。但现在我已是另外一个人了,我不再用苗已的尺度评判了。”

  这使人感到震惊。这不是很神秘吗?是不是托尔斯泰老人还魂了?

  塔尔诺夫斯基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在刑满之后自愿留在科雷马了。他在写诗,但并不把这些诗寄给任何人。他沉思着。写道:

  注定我呆在这天涯地边,

  是上帝判定我沉默无言,

  因为我曾看到恶人该隐,

  却未能把他的头颈斩断。

  遗憾的是;我们全都渐渐地死去,不能完成任何值得敬仰的事业。

  此外,回到自由的狱外之后囚犯们还要和许多人见面。父子相会,夫妻相会。而这些会面也常常并不称心如意。十年,十五年来同我们在一起的孩子们,长大之后不可能同我们感情融洽:有时彼此简直形同路人,甚至像是敌人。忠贞地等待丈夫的妇女中受到应得的报偿的只是极少数:因为这么长时间彼此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人的一切全改变了,只剩下姓名没变、他和她的生活经历过于不同,他们已经不可能情投意合了。

  这些事还是留给人们去写电影剧本或小说吧,本书无法全包括进来。

  但是,这里也不妨援引一个事例。让我何1来听听玛丽娜·卡达茨卡妮的叙述吧。

  “头十年期间我的丈夫总共给我写了六百封信。后十年期间只写了一封,而且这封信写得叫人看了不想再活下去。经过十九年之后,当他第一次得到休假时,他并没有到我和儿子这里来,而是到亲戚那里去了。只是过路途中决定在我和儿子这里呆四天。我和儿子去车站接他,不料车站宣布那列火车当天不能到达了。我彻夜未能成眠。天亮时刚刚躺下休息,听到了叩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找玛丽娅·维涅季克托芙娜!’我打开门。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胖男子,穿着外套,戴着呢帽。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屋里。我因为刚有些睡意,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正在等待丈夫。我们两人呆呆地站着。他问:‘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我心里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个什么亲戚吧。我亲戚很多,也都多年不见了。这时,我看到他那紧闭的嘴唇,想起自己正在等丈夫——一下子就昏过去了。这时儿子回来了,他正在生病。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在这唯一的一间屋子里整整坐了四天,没有走出去一步。他和儿子两人很拘束,而我同丈夫也几乎没有谈什么,只是一般的谈几句。他讲了他个人的生活。根本没有问及我和儿子这些年没有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又回西伯利亚去了,临别时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告诉他;我的丈夫早已死在阿尔卑斯山里了(战时他在意大利,是同盟国军队解放他的人”

  也有另一种比较愉快的会面。_可能你会遇见原先的看守或劳改营长官。突然,你会发现在切别尔津旅游基地担任体育指导的斯拉瓦是原先的诺里尔斯克劳改营的看守。或者米沙·巴克斯特突然在列宁格勒糕点商店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人也注意到他了。原来那是劳改营分部的长官古萨克大尉,现在换上了便服。“喂,你等等,你等等!你在我的什么地方蹲过把?……噢,我想起来了。因为不好好劳动,我们还没收过你的邮包!”(是啊,他全记得!.但是,他们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似乎他们就该永远骑在我们头上,月前只不过是短暂的间歇而已!)

  还可能遇见(别尔斯基就遇见了)部队指挥员鲁迪科上校。是他当初为了避免麻烦,才匆匆忙忙下令逮捕你的。他现在穿着便服,戴着高贵的礼帽,伊然一个学者,一个受尊重的人!一也可能遇到你原来的侦查员,就是在侦讯中打过你,把你关进臭虫房的那个。他现在领取着优厚的养老金。例如赫瓦特,审讯并杀死伟大的瓦维洛夫的人,他现在就住在高尔基大部。上帝呀,再别让我们遇见这种人吧!因为这只会打击我们的心灵,而他们倒是无动于衷的。

  还有可能遇到你的告密者。就是那个送你进监狱的人。他现在也飞黄腾达了。天火雷电并没有惩罚他!那些回到故乡的囚犯必然会遇到告密陷害自己的人。有些心直口快的人愤愤不平地出主意说:“喂,你上法院去告他!单单为了让他在公众面前现现原形也好嘛!”(也确实如此而已,不可能有更大的指望。现在大家都懂得这一点了……)但是已经恢复名誉的人只好回答说:“唉,算了吧……唉,行啦……”

  因为对这种案件的审判是朝着那个需要套上一百头牛拉的方向的。

  阿维尼尔·鲍里索夫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让生活去惩罚他们吧!”

  也只能这样。

  作曲家赫某对肖斯塔科维奇说:“这位勒女士是我们协会的会员,当初就是她把我送进监狱的。”肖斯塔科维奇激动地说;“你写份控诉材料,我们把她从音乐家协会开除出去!”(想得可好!)赫某却连忙摆手说:“噢,不!谢谢吧!当初揪着我这把胡子在地上拖来拖去。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一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报复?格·波列夫诉苦说:“原先把我关进监狱的那个坏蛋,在我被释放之后差一点儿又把我关进去!幸亏我及时地抛掉了家庭,离乡出走了,不然,说不定真就把我关进去了!”

  拉就是我们国内的做法!这就是苏维埃式的做法2

  什么叫做恶梦?什么叫做海市蜃接?这一切究竟是过去?还是现在?……

  一九五五年,埃夫罗伊姆逊来找苏联副总检察长萨林,把一大本控告李森科的刑事控诉状递交给这位副总检察长。但萨林对他说:“我们无权受理这个案件,请你去找党中央。”

  苏联的检察长们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无权受理案件了呢?或者说,他们为什么不早三十年变得无权受理呢?

  洛佐夫斯基和谢廖金两人现在都很阔绰,就是他二人作伪证把丘尔佩涅夫送进蒙古地牢的。丘尔佩涅夫获释后,约了一位共同在军队服役过的熟人一起到莫斯科市苏维埃大楼中的生活服务部办公室去找谢廖金。那位共同的朋友对谢廖金说。“让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和咱们在哈勒欣河一起战斗过的,记得他吧?”“不,不记得。”“他是丘尔佩涅夫。你不记得这个人?”“不。不记得。战争把大家都冲散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人后来的遭遇?”“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真是个坏蛋,下流坯!”

  也只能说这些!他们告到谢廖金所属的党的区委员会,两人听到的回答则是:“这不可能!谢廖金的工作一直是很认真负责的。

  他会认真负责地工作!……

  一切事情照旧,一切人也都照旧。雷声轰隆过一阵子,并没有落下几个雨点。

  一切都照旧。以至于研究北方民族语言的专家克雷诺维奇吸释放后又回到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一个研究室,还同那些当年把他关进去的、仇恨他的人在一起工作。他还是要每天来上班。脱下外衣,同这些人坐在一起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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