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师是戏剧界的一个异数。中国几所戏剧高校里从事戏剧教学的老师,基本上都安于戏剧本行,最多也就涉猎兄弟艺术门类如电影和美术,他们往往是一辈子就一个专业。像秋雨师这样天马行空,纵横驰骋于这么多学科门类、这么广文化领域,集理论家与实践家于一身的,独此一家;即使在当代高校文科里的教授学者,也很难找到第二人;涉猎如此广泛而成就又如此辉煌,更是绝无仅有。我时常惊讶,区区上戏,却孕育了这么一位吞吐天地般的人物!我估计还在学子时代,秋雨师的兴趣就远远超越了戏剧,在求知欲最旺盛的年龄,就已经打下了雄厚的文史哲综合基础。功夫在诗外,这样当他从事戏剧研究时,就不是简单地就戏剧论戏剧,而是调动哲学、美学、文艺理论、古典文学、历史学等综合学科积累,牛刀宰小鸡,戏剧难题自然迎刃而解,学术成果自然后来居上。而当他后来转型从事大文化散文创作时,因为有这么广博的文化积淀,他轻而易举地便进入了游刃有余的自由创造天地。
大哉师门 愧哉弟子(宋继高)(4)
秋雨师也是幸运的。像他这一辈五十多岁的学人,在文革十年最应该年轻有为的时候,基本上都遭遇了漫长的知识断档和巨大的文化断层,文革后再重操旧业往往是从头学起。秋雨师却以奇特的人生轨迹逃过了这一同代人的宿命。文革前期他奉命加入上海市委写作班子,写鲁迅传自然要研究鲁迅,而批判鲁迅的对立面胡适、梁实秋、周作人、林雨堂等所谓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也得熟悉所批判对象,得大量研究他们的著述。于是秋雨师阴差阳错地读了大量二十至四十年代中国最杰出的一批文人学者的等身著作,日积月累,“批判者
”反而不可避免地被批判对象潜移默化了。在那个荒诞而饥渴的年代里,二十多岁的秋雨师不知不觉地被这些现代大师暗暗滋养着、同化着,酝酿了他充沛的元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这些现代大师被解禁重新成为时髦热点,许多人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如饥似渴读他们的书,秋雨师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对他们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了,他一出笔,便隐隐可见这些大师早年落在他身上的烙印。故而在我看来,秋雨师这段被某些人不断诟病、不停曲解的短暂历史,对他而言未尝不是因祸得福。文革后期,秋雨师看破红尘,退而独善其身,躲进中国古典文化天地里,饱览经书典籍,叩问前贤圣哲,不经意间又打下了扎档墓Ц住S辛苏馐甑男蘖叮镉晔σ怀錾阶匀徊煌蚕欤嬉饧甘直阍对冻搅送恕0耸甏矶喽凉镉晔χ鞯娜耍家晕髡咂鹇胧歉鑫濉⒘甑难д撸奔奖救耍痪铮喊。饷茨昵幔浚
跟秋雨师求学的三年,我发现他是位与时俱进、对国内最新学术思潮特别敏感又特别关注的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李泽厚先生无疑是中国学术思想界的领军人物,秋雨师一直对他相当关注,后来还和他成为了朋友。秋雨师看人的目光是极准的,我个人感觉,李泽厚先生不但在当时启蒙和影响了一代人,而且直到今天,我认为还没有一位当代中国学人在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上总体超越了他。一九八八年的一天,秋雨师嘱咐我:有本书你一定要读读,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我刚好在这之前拜读过,我暗暗惊讶秋雨师正是目光如炬,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么一部极有分量的著作。秋雨师对《拯救与逍遥》大加赞赏,还饶有兴味地跟我讲了一段刘小枫以基督教的宽恕精神对待自己妻子私奔的趣事。
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秋雨师恐怕是大陆学人中最早一批关注港台和海外华人学者研究成果的人。在大陆中断了几十年的胡适、林语堂一脉传统,在港台和海外一直被发扬光大,秋雨师有早年对这一脉打下的根基(我甚至觉得他的天性更与这一脉心心相印,他骨子里是位自由主义者),对海外华人学者自然有惺惺相惜的亲切感。在八十年代,海外华人学者的著作无疑大大开阔了秋雨师的眼界,使他思考问题的基点一下子就超越了国内学者拘泥于本土的种种意识形态局限,有了一种全球感和全人类的视野。秋雨师后来在海外获得了那么多的读者和知音,不是偶然的。
秋雨师虽然没留过洋,却深得西方文化浸染,独有心得。这首先得益于八十年代初他著述洋洋68万言的《戏剧理论史稿》。西方的戏剧传统源远流长,大家辈出,许多戏剧家诸如莎士比亚、雨果更是跨时代的文化巨人,一些思想大师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也都对戏剧多有论述。要梳理一部戏剧理论发展史,势必要对这些西方文化巨人有个全面的了解,因此秋雨师埋首写作《戏剧理论史稿》的数年,实际上是研究、参拜西方第一流文化大师、思想巨人的一次长途跋涉和朝圣,书写完了,他对西方文化也得道了。十多年后,秋雨师遍游世界,指点诸国,随手写下的《千年一叹》、《行者无疆》,在我看来,他对西方文化和世界历史的多年感悟与心得,最多在书中才写出了一二。冰山只是露出了一角,下面还深不可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甚嚣尘上,秋雨师却没有随波逐流。他也许本能地意识到,身为中国学人,无论你对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东西是热爱还是憎恨,你都必须去了解它、熟悉它、研究它,依托于它去与世界对话。这是中国学人安身立命之本,也可以说是宿命,因为世界学术界不需要仅仅是贩卖西方文化的二道贩子,因为在中国要想成为一位文化大师,高者是学贯中西,低者也起码是国学大师。没有中国传统文化垫底,任何人都难以修成正果。秋雨师在他这一辈学人和文人中,中国传统文化根底之深当属罕见。仅以他的书法论,就越来越见晋唐风骨。在他潇洒飘逸的现代名士外表下,内里却暗伏着魏晋风度和唐宋风韵。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一脉,正在秋雨师身上延续,显示出它强大的生命力。
秋雨师最令我敬佩的,还是他超一流的艺术感觉。除了天赋异秉,应该说母校上戏浓厚的艺术氛围,培养了他敏锐的艺术感觉,而长期与第一线的艺术实践密切接触与参与,更是锤炼出他高超的艺术判断力。理论家和批评家要让实践家折服是极困难的,而秋雨师的理论和批评却为一大批一流的艺术实践家引为同道和知音。一九八七年,秋雨师跟我说他要给一批朋友还债,于是相继给徐晓钟、林兆华、黄佐临、胡伟民、魏明伦等一流戏剧家写了一批专论,每人一、二万字,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戏剧批评文章。魏明伦得到一篇《魏明伦的意义》,如获至宝,从此成为秋雨师的至交。像谢晋、白先勇、余光中等人也都是秋雨师的忘年交。我想秋雨师应该出一本艺术评论集,让更多的人领略一下他的卓越批评风采。
大哉师门 愧哉弟子(宋继高)(5)
当代中国学人中,在学术的深度和思想的原创性上超过秋雨师的不乏人在,但在对艺术本体的感悟、对众多文艺门类的鉴赏和判断上、在审美感知力和美学品位上,能与秋雨师超凡艺术感觉比肩的,我尚未见到。我甚至认为,艺术感觉正是秋雨师的看家法宝,它使他的学问摆脱了枯涩乏味,具有了一种艺术的美感和生命的愉悦;它使他的文字表现力在现代汉语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独成一家“秋雨体”,其他人想学也无从学起。天才与艺术感觉珠联璧合,让秋雨师笑傲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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