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_陈冠中【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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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地下层比较冷清,应该说,是特别冷清。奇怪的是,到了地下层,我也没有了细逛的心情,只想把要找的书找到就算。要找什么书,却一时记不起来。我朝地下层里面走,心想可能看到书就会想起自己在找什么。我过了哲学区,转往政治区、历史区,这时候突然胸口有点郁闷。是地下层空气不好吗?

  我快步离开地下层。沿梯阶重上地面,心想着不要碰撞到两旁坐着看书的年轻人,突然有人一把拽住我的裤脚,我愕然垂首看,那人也瞪着我,不是年轻人,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老陈!”她瞪着我说。

  “小希”,我说着,心想小希怎么几年不见,这么显老,头发也白了不少。

  “我看到你下去,还想这人是不是老陈!”她说话的神情好像是在说:遇到我是件很大的事。

  “你没上去《读书》的茶聚?”我问。

  “我来了才知道……我没。你现在有空吗?”她像抓住一条救命草,恳切的等我回应。

  我说:“有,我请你去喝咖啡”。她隔了一阵才说:“我们边走边聊”,然后她松手放开我的裤脚。

  出了三联她就朝着美术馆方向走,我并排跟着,等她说话,她不语,我主动问她:

  “宋大姐好吗?”

  “好!”

  “有八十了吧?”

  “嗯!”

  “儿子好吗?”

  “嗯!”

  “多大了?”

  “二十多了”。

  “这么大了?”

  “嗯”。

  “在念书还是在做事?”

  “在念书。不要说他!”

  我愕然,还记得她疼爱这个孩子的样子。我说:“要不我们去华侨大厦喝杯咖啡?”

  “就在这里好了”。

  我们走进美术馆旁的小公园。

  她停下来说:“老陈,你感觉到吗?”她恳切的等我回答。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知道不该回答“感觉到什么”?因为她好像在测试我,像是在问口令,我若答得不对,她就不会向我说心里话。作为作家,我喜欢听别人的心里话。作为男人,我想听这个女人的心里话。

  我面有难色的吱唔着,她说:“是不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勉强点头。我一生中,曾有过多次在我毫无感觉的时候,被别人要求我描述对一件艺术品或一段音乐的感觉。我憎恨这种没感觉的感觉,但也因为训练有素,擅以吱唔应对。

  她继续:“太好了,我就知道。刚才在书店看到你走下楼梯,我就在想,老陈会明白的。我一直坐在楼梯等你上来”。

  大概在小希的印象中,我是个见多识广、通情达理的人。我喜欢别人对我有这个印象。

  我指一下长椅说:“我们坐一会”。

  我这个建议是对的,坐下后她放松了,闭上眼睛说:“终于,终于”。

  她曾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这么多年轮廓和体形都没有变样,可是脸缺保养多了绉纹,头发灰白也不去染,而且,越发忧郁。

  她好像在闭目养神。我看着看着,呯然心动一下,还是喜欢这个女人,我喜欢忧郁的女人。

  她闭着眼睛说:“我连个谈话的人都没有,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少到生命不再值得留恋”。

  我说:“别犯傻,谁不孤独,再孤独也得活着”。

  她没有理会我的陈腔滥调:“没人记,我记。没人说,我说。难道是我疯了?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什么证据都没了,都没人管”。

  我喜欢她说北京话的腔调。

  她闭着眼睛说:“你说,我们算是老朋友了,怎么就这么多年都不见,你说说。”

  “我以为你出国了呢。”

  “没有!”

  “没有就好,现在大家都说,哪里都不如中国”。

  她睁开眼睛,瞪着我。我不明她的用意,故意面无表情。她露出笑容:“亏你有心情开玩笑”。我哪是在开玩笑,但我立即顺着她,也笑一笑。

  她说:“差点以为是我儿子在说话”。

  “你儿子,刚才你说不要说他,你们怎么啦?”

  她语气怪怪的:“他,好得很,在北大念法学,入了党。”

  我含糊说:“那,很好,将来好找工作”!

  她说:“他要进中宣部”。

  我以为听错,该是中移动、中石化、中银、中信之类吧。“中宣部?”

  小希点头。

  我说:“中宣部可以报考吗?”

  “他说是他人生的目标。他主意大了去了!我受不了,我跟他没话。你见着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享受,与小希挨坐着,有一种幸福感。好一个初春的下午,阳光明媚,和暖得老先生老太太都又到公园来消磨时间了,也有些烟民在抽烟……烟民?两位烟民一根烟抽完,再抽第二根。我爱看侦探推理小说,我还真写过侦探推理小说,这样的情景很有幻想余地,可以是一段跟踪的情节。不过在现实里,我只是个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的畅销书作家,并无一点被跟踪的价值。在中国,有人的地方就有烟民,很平常。

  我听小希还在向我倾诉:“这算添乱吗?算折腾吗?是,这儿没我的事,但是总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说变就变了?我不明白,我受不了”。我心想,小希受了什么刺激?她儿子,还是她个人恶梦般的过去有后遗症?

  她看着我说:“有一次在蓝旗营一家小馆,跟一个你们台湾男人相亲,是在大陆做生意的台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上至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下至金融投资世界大局,没完没了,没有他不知道的,把我闷的,到我刚说了几句政府的不是,他竟然教训我,说我不知足、不懂感恩,把我气坏了,真想抽他,太可恶了”。

  “台湾男人也不见得个个如此”,我觉得有必要替“我们”台湾男人说句话,然后好奇的问:“后来你跟那人怎么啦?”。

  她现出笑容:“他只顾着教训我,屁股就坐了一个椅子边儿,隔桌有个挺高挺壮的男孩结完账起来,走过的时候故意猛撞了一下他的椅子,他扑通摔在地上”。

  “男孩?”我问。

  小希:“年轻小伙子啦!”

  “那小伙子有什么表示?”

  “什么表示?就走了呗!乐死我了。”

  “你认识他?”

  “不认识。倒真想认识”。

  我有点吃醋:“暴力,不太好吧!”

  “我觉得好得很。我现在整天想抽人嘴巴”。

  小希生命中见过太多暴力,难免受影响,我想起了自己当年不敢和她过份接近的原因。“那台湾男人后来怎样?”

  “他凶巴巴的站起来,想开骂,又找不到对象,就骂了一句:‘没文化’。你看,你们台湾人还是看不起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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