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希妈一眼认出我:“老陈!”
“宋大姐,我来看你来了”。我说完觉得自己有点虚伪。
宋大姐说:“看到你太好了!真是稀客呀!”
她拿了瓶常温的燕京纯生,拖着我到大堂坐下。“见着你太好了,老陈,我还真常惦记着你。”
我有点惭愧,来了北京几年都没想起来问候一下老人家。“我前阵子碰到小希”。
宋大姐突然压低声音说:“你多劝劝她,多劝劝她”。
“我也只是在三联书店偶然碰到她。她会来这里吗?”我问。
“不会!”
“你有她手机吗?我打个电话给她,”我就想要她的手机号。
“她没用手机。”。宋大姐一直在看门外,说:“她有电子邮件。她现在整天在网上跟人吵架,地址换来换去。你劝劝她”。
我心想,只能用电邮联络吧,总比联络不上好。
宋大姐站起来:“我去拿她的新邮件地址”。
我有点口是心非说:“不急,待会再拿吧”。
“待会怕忘记”,她急急的走到店后。
我心想,宋大姐还是这么热情,老派人。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该是迷死女生那种男生,个子高,样子特别端正,像个运动员,我注意到他穿了双白色高腰球鞋,北京土多大呀,一般男生不大穿白球鞋。他很自信的看着我,好像想知道我是谁,但很有礼貌:“您好!您是……”
“我是……大姐的朋友”。我突然领悟:“你是……”我想说你是小希的儿子?不知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
“姥姥!”男生和宋大姐打招呼。
“来了?我外孙。这位是陈老师。”
我故作惊喜:“你外孙!”
“陈老师,我叫韦国”。
“幸会。一表人材啊”,我们握手。我想起十几年前见过这孩子,小希以前也说过孩子随她姓韦。
宋大姐说:“陈老师是台湾人,老顾客”,宋大姐用老顾客来形容我。
“我好像没见过陈老师”,韦国说。
“在老店那边,”宋大姐向韦国解释。“陈老师多年没在北京”。
我说:“大姐,我现在搬到北京来住了”。
韦国不问我住哪个区,却问:“陈老师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作家”。
韦国对我的兴趣大了点:“写什么?”
我说:“什么都写,小说,评论……”
“评论什么?”
“吃喝玩乐,文化媒体,企业管理……”
韦国问:“您对中国现状有什么看法?”
宋大姐:“晚上就在这吃饭吧!”
“今天有事,改天吧,大姐!我跟韦国聊一下就走”。
宋大姐说句“你们聊”就走到店后去。
韦国眼神很坚定的看着我,有股年轻人少见的慑人之气。
我想知道小希为什么说跟儿子没话。我故意说:“现在大家都说啦,哪里都不如中国”。小希说过这话像她儿子说的话。
“您说得很好,这是正确的。季羡林先生说过,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这是不可阻挡的”。
我逗他:“那你,打算在中国人的世纪做些什么?”
一般年轻人都会腼腆一下才回答,韦国不是:“我现在上北大法学院,毕业后,我会报考公务员”。
“当官?”
“国家和党需要最优秀的人材”。
我想起小希提过中宣部,试探说:“韦国,如果随便让你挑,你想去什么部委?”
“中宣部!”
没想到他如此坦率。
他补充:“当然,中宣部不是随便进的,这只是我现阶段的最高理想。”
我问:“为什么是中宣部?”
“一个国家民族不能只靠物质力量,还要有精神力量,人民才会团结在一起。硬实力重要,软实力一样重要。我觉得中宣部非常重要,现在还做得不够好,可以做得更好。”
我问:“可以怎么好法?”
他好像训练有素:“譬如说,对网络和网民的理解还不够,对年轻人的走向也掌握得不够精准,这方面我可以有贡献。还有我是学法律的,可以替中宣部的每一项决策提供坚实的法律依据,配合依法治国的国家政策。当然,作为年轻人,我也有不成熟、浪漫的一面,我认为中宣部很浪漫”。他终于有点腼腆。
“浪漫?怎么说?”
“您是作家,您应该知道,只有精神的才是浪漫的,中宣部就是领导全国人民精神生活的”。
我不想再谈中宣部,指了指舞台:“你们这有现场表演?”
“一些新人的乐队,也有学校社团的,每天晚上都有演出,是我给姥姥出的主意。来这里的什么样的年轻人都有,有助于我了解他们的心态和动向。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呀。”
我故意说:“弄一个这样的场所,鱼龙混杂,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他大概觉得我有点幼稚,说:“那你太小看我们党和政府了,一切都在党和政府的掌控中,一切是清清楚楚的。”
我说:“高兴跟你聊天,韦国。有意思,但我得走了。”
“祝您在北京玩得愉快,写文章多介绍中国的真实面貌,叫台湾同胞不要随便相信西方媒体”,他说。
我想说“跟你姥姥说我走了”,宋大姐走出来:“怎么走了?”
“有事,在东边,早点走,怕碰上高峰”,我说。
“有空过来吃家乡鹅。”宋大姐伸手。
“一定一定,大姐你多保重。”我双手握住宋大姐的手。
握着手,我及时反应的取过大姐手中的小纸条。
大姐和我竟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我走出门之际,韦国叫住我,冷冷的问:“陈老师,最近见着我妈了没?”
我一张口竟撒谎:“没有”。
他礼貌的说再见。
我点点头,禁不住再瞄了一眼他那双雪白的球鞋。
陈老师的本命年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是该有些奇奇怪怪的事发生了,譬如经常把自己感动得想流眼泪,譬如小希以及方草地的相继出现,都令我隐隐的感到异常。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小希和方草地这样跟社会氛围完全不相配的人了。当然,中国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事实上从八十年代中我初来大陆,直到前几年,我还没少认识这样的人,但这几年却少了,尤其是全球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后,我的生活圈子再没有这样不合时宜的人了。
先说三类我常交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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