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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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儿,扶着我,咱上那头走走……”他下巴指着铁梨花的方向。

  “爸,您没听见,有几个鬼子进了村!”凤儿不容分说地拽着父亲。

  铁梨花站住了。凤儿父亲的声音不生。何止不生,太熟了。她看着凤儿父亲踉踉跄跄,让一个闺女一条狗拉走了,却还不断转过头,还想“望一望”她的声音似的。

  全村的人在河滩两边的柞树林里歇下来。铁梨花见凤儿和父亲坐在一棵树下,垫着一块旧棉絮。黑狗起身迎了上来。凤儿的父亲马上知道有人来了,仰起脸。

  “凤儿,”梨花叫着正打盹的姑娘,“这儿可有点潮哇……”

  凤儿父亲的手马上去摸倒在一边的拐杖。梨花见他拄着拐杖站起身,一只手慌张地抻出掖在腰间的旧长衫。远处的枪炮声在窄窄的河道里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远古传来的。

  “她婶子……”凤儿的父亲说道。

  他仰着脸。这时他不是在“望”了,而像是在“嗅”。他说,“不敢认了……”他轻轻地笑一声,“认错让人笑话……”

  铁梨花和他只有两尺距离。她打量一眼他们的行李,发现了一把栓在包袱上的胡琴。

  “闺女也叫凤儿?”梨花说。她看着他二十年来的变化。月光中她都看出这变化多吓人:天赐白了头,驼了背,眼睛也失明了。

  “要是认错人了,先给您赔个不是,”天赐说。“该不是徐凤志吧?”

  梨花给他这么一叫,撑不住了,眼泪冲出眼眶。当年他叫她就像叫学校里的女学生,连名带姓。后来他们亲近了,他才叫她凤儿。他给闺女起个跟她一样的名儿,天天时时地唤一唤,是想把二十年前的凤儿唤回来。

  “坐这儿吧!”天赐说。

  梨花顺从地坐下来。他低下头,不愿她看见他名存实亡的眼睛。

  “你没变。”天赐说。

  梨花抹一把泪,说:“你也没变。”她觉得委屈冲天,可又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委屈,“咱都没变。”

  她看了他女儿一眼。闺女睡熟了。

  第四章

  栓儿和柳凤不管村里人的闲话,定亲才一个月就成亲了。他们对外头一致扯谎,说柳凤来这村之前他俩就定了亲。栓儿着急娶凤儿,是怕凤儿反悔。只要凤儿知道他夜里跑出去干什么,凤儿肯定反悔。他就这样向铁梨花招供的。

  成亲这天,梨花在自己家的院里搭了喜棚,请了八桌客人。她在镇上雇了一个打烧饼的师傅,给客人们打葱油烧饼。客人们知道栓儿是梨花的干儿子,所以对她肯掏钱铺张都不觉得奇怪。女客人们问她,这是娶媳妇还是嫁闺女?怎么看她两头张罗。梨花回答说栓儿和凤儿都没母亲,她当然得两头张罗。

  这时凤儿和栓儿在院子那头,给一桌年轻客人点烟敬酒,梨花正端着个大筐,往一个个桌上添馍,从柳天赐身边路过,脚踢了一下他坐的板凳的腿,悄声嗔他:“还喝呢你?是你闺女大喜,不是你!”

  他反而笑出了声,大声说:“你来!坐这儿!”他拍拍自己挪出来的一截板凳:“咱俩也喝一盅!”

  “别轻狂啊!”梨花笑着说,正要坐下来,看见牛旦端着一个木案板,上面放着一摞烧饼。他把烧饼倒在一个箩筐里,又转身出了大门,一面撩起围裙擦头上的汗。

  铁梨花心里疼坏了。儿子居然不愿意坐到桌上去吃饭喝酒,宁愿帮烧饼师傅打烧饼。她跟天赐干了一杯,忙又起身。天赐央求她再坐一会儿,她推说得各桌招呼。

  她走到大门外。门外垫出一块地,也摆了四桌席。两丈远的地方支了个烧饼炉子,烧饼师傅正往炉膛里贴烧饼。他喝了一盅酒,满脸通红,敞开怀,露出通红的胸脯,贴一个烧饼,拍出一声响亮的巴掌。她再一转眼,看见的是牛旦的脊背。那脊背佝的低低的,在案前揉面。

  牛旦心里一定很难受。他嘴拙,心里想的嘴上一句也吐不出。假如他能像栓儿那样,多少给凤儿来几句甜的蜜的,凤儿或许不会那么快就嫁给栓儿。其实相处长了,牛旦的优点就显出来了,比如说他手巧、诚实、节俭,一块钱在身上装多久还是一块钱。

  她为难了。她高低得安慰儿子几句,可安慰什么呢?她一面想着,一面便有口无心地跟桌上的客人嬉笑打诨。栓儿和凤儿走了出来,往烧饼案子走去。

  “牛旦,你上这儿躲清静来啦?我们到处找你!”栓儿打着酒嗝说。

  牛旦直起身,对栓儿笑笑。

  “牛旦哥,俺仨喝一盅!”凤儿从她的新郎官手里拿过酒瓶,给牛旦斟满酒盅。

  牛旦不伸手接酒盅,偏头把汗擦在肩膀上,说:“不行了,我都喝醉了!”

  “看着也像,不然你这懒货会上这儿帮忙打烧饼?”栓儿笑道。“喝!”

  牛旦憨憨地看看他,又看看凤儿,接过酒盅。梨花见他们三人同时干杯,嘘了口气。牛旦是好样的,他心里再痛,面上装得还算浑然。母亲旁观着,鼻子都为儿子发酸,同时还为他不平:跟栓儿两人站个并肩,模样派头不输给栓儿呀。

  凤儿和栓儿又进门去了。梨花听见院子外面一个桌上的客人在说话。他用喝了酒之后特有的又响又破的嗓音谈论赵元庚老母亲去世的消息。

  “……就是让一碗血燕汤送了命!所以说好东西是能吃死人的……”

  一个人接着说:“赵元庚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就是个大孝子。”

  “大孝子再坏,都坏不到哪儿去!”

  “肯定得厚葬啦——光老婆子一辈子收藏的宝贝,都能堆一间屋。”

  铁梨花走到烧饼案子边上,听见打烧饼的师傅对牛旦说:“哎哟,这块面你咋老揉呢?该揉死了!”

  牛旦就像听不见,两手还是一推一转,极有板眼地揉着那个已经滚圆溜光的面团。

  “赵元庚是安徽人,恐怕老母亲要搬回安徽去葬……”

  牛旦直起身,吸一下鼻子。

  木器店在下午最清静,早上赶集送农具来修理的主顾们,这会儿已经把修好的物什取走了。梨花在街上买了几个水煎包子,用纸包托着,走进作坊。牛旦躺在刨床上睡着了。心里闷,觉就多,她又怜惜起儿子来。

  听见她手里纸袋的声音,牛旦睁开眼,同时一骨碌爬起身。

  “中午活儿忙,没顾上吃吧?看你就吃了一个馍。”她把包子递到他手上。

  牛旦把一个包子填进嘴里,又把纸包推回给母亲:“好吃!”

  铁梨花没动手,说道:“说你闷葫芦吧?就不会说:妈,您也一块儿吃!”

  牛旦嘴里鼓着包子,眼睛直是眨巴。他辨不出自己说的跟母亲说的区别在哪里。他学母亲刚才的话说:“妈,您也一块儿吃!”

  铁梨花笑了:“我这老实儿子哟!别难受,等妈和你把这个店撑下来,就给你说个好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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