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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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媳妇!”

  “哟,天下除了柳凤,你谁都不要啊?”她想用逗乐子的腔调让他把这事看淡看轻些。

  “就凭修理几张犁,几个大车轮,还想说好媳妇呢?!”

  “那你想干啥?想敲疙瘩发横财?我是盗墓贼窝里长大的,也没见过敲疙瘩的发多大财。老老实实靠手艺吃饭,几十亩好地种种,一院瓦房住住,不比啥都美?”

  牛旦不说话了。

  店堂里进来了几个人,铁梨花正要出去招呼,牛旦说:“妈,你说,这位置该没错吧?咋就找不着呢?”

  铁梨花心里一沉。儿子说的是那个巡抚夫人的墓。他对那个瓷枕头还没罢休。那天夜里全村人跑鬼子反,栓儿和他并不是像他们口头上说的,是跟人群跑散了。他们一定又去掘墓了。

  她没动声色,打算先去说说栓儿。牛旦听栓儿的,戒了栓儿的盗墓瘾,牛旦也就有治了。她现在有了杀手锏:只要她威胁栓儿她会把他掘墓的事告诉凤儿和凤儿爸,栓儿一定会讨饶。

  她回到董村从自家菜地扯了一把菠菜,又拿上母鸡刚下的几个鸡蛋,往小学校走去。

  四十多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头顶搭了一个油布篷遮太阳挡雨。这是个老大老深的窑,窑屋里冬暖夏凉。课桌全是各家凑的高凳,孩子们的课椅就是摞起来的土坯。家家爹娘都图孩子们上学不跑远路而把孩子们送到这里。这样孩子们还能多帮大人照管地里、家里的活,还能饮牲口、放牲口。学了几天,孩子们就传开了,说瞎子柳先生学问好,又教得有趣,连音乐、体育都能教。不知他打哪儿学来那么多歌,一边拉胡琴一边教孩子们,把孩子们新鲜坏了。

  铁梨花从宽大整齐的窑院过洞探出头,见孩子们还没下课,就悄悄溜着边走进厨房。天赐拉琴教唱正带劲的时候,也听出梨花走过去的脚步了,朝厨房的方向微微一笑。梨花在远处看不出他是盲人,恍惚感觉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把菜和鸡蛋放在厨房案子上,就进了天赐的堂屋。八仙桌上摊开的纸、墨整整齐齐,天赐盲了近二十年,习惯用手带眼的日子了。

  黑狗跟着她进来了,伸出舌头哈气,两个嘴岔子往上挑,又巴结又亲热,狗的笑脸大概就是这样。梨花摸摸它的脑袋,轻声说:“你撇下他跑这儿来干啥?我又不要你领路!”

  黑狗还是不走,她往哪里挪,它往哪里跟。

  “我不偷你家东西!瞧瞧这屋里,有东西叫人偷没有?……”梨花一面和狗说着话,一面用块抹布擦着窗棂上的土。从窗子往外看,她正看见过洞走出两个人。是孩子的家长。她不愿意别人猜想她和天赐的关系,所以打算在屋里躲着,等家长们走了再出去。

  凤儿挑了一挑水下来。她走到桐树下,敲了几下栓在树杈上的小铜钟。

  孩子们仍然坐着不动。柳天赐大声说:“下课喽!”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下才站起来,有的土坯倒了,哗然一片声响。

  来的两个家长姓李,是村里的富裕人家。今天轮到他们给先生做派饭。他们放下装饭的篮子,就领着自己的儿子告辞了。凤儿挽留他们坐一会儿,李姓女人说,叫柳先生吃顿清静饭吧。又嘱咐饭篮子里装的有荤菜,别让它凉了,也别让狗叼了。

  凤儿说:“我们黑子才不会那么不主贵呢!”

  柳天赐一面跟着凤儿送客,一面说:“又做荤菜干啥?晚饭做个汤就行了……”

  凤儿说:“可不吆?派饭是天长日久的事,您家回回弄得跟过小年似的!”

  李姓女人笑起来,说:“看我们这闺女会说话不会?鸡是自家养的,一个也是养,一群也是养,宰一只也就给柳先生送只腿,有啥呀!”

  晚饭一桌菜,真的成了过小年。梨花让凤儿捎了几张她烙的单饼回家给她女婿栓儿,又结结实实装了两大碗菠菜炒鸡蛋、萝卜丝炒粉条搁在饭篮子里,让小两口卷单饼吃。她催凤儿赶紧回去,她爸有她来照应。

  “梨花婶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栓儿该回来了。”

  凤儿走了之后,铁梨花和柳天赐一边吃晚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虽然他们在二十年里寻找自己的魂那样寻找对方,可眼下单独在一块儿,都不敢打听他们最想打听的事,比如凤儿的母亲是谁,比如赵家是否知道他们三代单传的男娃还活着,比如梨花离开赵家如何带着孩子漂流的……

  饭后天赐把胡琴拿过来,拉了一段“陈三两爬堂”,曲调在他的琴弓下变化万般,乍一听完全不同了,非常优美凄婉。

  卧在一边的黑子,脸也悲伤欲绝,两个耳朵尖一抖一抖的。

  “也不拉个让人心里带劲的!”梨花嗔他道。

  天赐笑了笑,接下去拉。

  “二十年咋就跟昨天似的?”他转脸对梨花说道。

  “胡说。那时你拉琴就跟现在不一样。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眼咋瞎的。”

  “二十年里头的事,咱谁也不问谁,行不?”天赐说。

  梨花把他的琴弓扶住。

  “不行。”徐凤志的劲又上来了。“你伤的是眼睛,在彭家集你咋跑的?眼睛看不见……”

  “你知道我是从彭家集跑的?”

  “我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几个小要饭的当我的包打听,打听来你是带着伤跑的。”

  “你跑彭家集找我?上千里地呢!”

  他一伸手,拉住铁梨花的胳膊,又摸索着把她的手压在自己两个掌心之间。

  “有人来了,让他们看见了!”她带逗地吓他。

  “叫他们看去!”

  “听说你伤在头上,我可是真着了急。”

  “到了队伍上,遇到的人还真不赖。一个姓曹的营长,见我能写会算,就没让我扛大枪打冲锋。把我弄到伙食团去,明着是做烧火夫,实际上是盯司务长的账。受伤就是往前沿送饭那回。抬下来医生说,不取出脑壳里的弹片,会有危险,取吧,取不好危险更大。两难。我没让他取。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瞎。后来明白那弹片早晚是要我瞎的。我知道我早晚能找着你。”

  “找不着呢?”

  “那你就能找着我。”

  梨花笑了,头歪在他肩膀上。

  “让我找着你,可又看不见你,这是老天爷作弄咱。”天赐说。

  “看不见也罢。老得跟块干馍似的,有啥看头!”

  “谁老我都信,徐凤志不会老。”天赐说,手摸着梨花的脸颊,头发。“我呢?我头发白了没有?”

  铁梨花的手在他早白的头发上拨拉一下,说:“没有!一根白的都找不出!说不定还能娶个大闺女,比凤儿他妈还姿烈!”

  “你说柳凤?”天赐说,“她没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

  “我怕我闺女难过,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凤儿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娶了媳妇生了闺女?!我心里搁着你,谁还搁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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