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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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总算把实话告诉我了。”梨花说。她一面往杂树林外面走去。

  张吉安跟着她,叫着:“梨花,我还没说完呢……”

  “还说啥?说你找了我二十年是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大情痴?是因为我国色天香,让你这情痴一见钟情,钟情至死?”铁梨花拿出小闺女的姿势,像是要再刺得他说出更多痴话来。“你不是找我找了二十年,你是找一把活洛阳铲找了二十年。再说你根本不用找我,我走到哪里都没走出你的掌心。”

  “梨花,你这样说,可冤死我了!……”张吉安的嗓音又乍出毛刺来,又能去几列大兵前面喊,“立正、稍息、妈拉巴子了。”

  “你跟着我,为了学到我的绝技,对不?”

  “你听我说……”

  “告诉你,我铁梨花铁娘娘根本就没什么绝技。什么往老坟头一站,就头晕,那是瞎猫碰了死耗子。要说我有那怪病,也是小时候。也就那一两次。可你们谁都信!我真可怜你们,自己不信自己,非装神弄鬼,才信,才踏实。”

  “……你没有那个头晕病?”

  铁梨花笑笑:“你白白打了我二十年的埋伏。你打埋伏可比八路埋伏鬼子还耐心。”说完她甩手便走。

  “站住!”张吉安用一副地道丘八嗓音叫道。接下去,似乎就该是下一声口令,“向后转!”

  “梨花,你就帮我这一个忙,等你探到赵老太太的墓,咱把那鸳鸯枕一卖……”

  铁梨花转过身。她看见他手里什么东西乌黑闪亮。是驳壳枪。

  “你打死我这个种红薯、纺棉花的婆子有啥用?这世上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她说。“我也不值得你那子弹。”

  “你别误会!……”

  “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二十年,末了一看,我就配回家种种红薯。”她凄惨地笑起来。“我也太拿我自个儿当人,以为男人真会爱美貌。我也误会了:以为毕竟有男人会真爱我;爱我的男人千错万错,但爱我是真的。因为我美呀。哎呀,这误会可闹大了。这不怪别人,怪我。”

  她再次调转身。

  张吉安从后面扑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别懊悔莫及。”他说。

  “去吧,去报官,说你逮住了盗墓贼的女首领。”

  “梨花,你就伤我心吧……”他死死把她拖入怀中。铁梨花踢打起来,张吉安的丘八身坯子铮铮如铁,已经把她压在下面。他拿着手枪的手紧紧按住她两只手腕,把它们举在她头顶,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你连那瞎子都要,就不要我?……我倒要看看,你为瞎子守着什么冰清玉洁的……”他又狠又流气,嘴唇堵在她嘴上。

  突然,他的手松了,同时“噢”了一声,手枪又响了,打出去的子弹伤了他前面的一棵树,树疼的直哆嗦。

  黑子死死咬在他后脖上的皮,并两边摇晃着它的下巴。

  铁梨花野劲上来了,从他手里夺过手枪,给了他一枪托。

  “黑子,咬死他!”

  黑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可是解了馋似的。张吉安毕竟军旅出身,和黑子撕扭一阵,就不分胜负了。

  “放开他!”铁梨花对黑子说。她把枪口对准张吉安,感觉心在打夯。她求自己的心平静下去,别让她一抽风欠下一条不值当欠的命。

  “梨花!我是真的喜欢你……”

  “什么也别说了,再说我可就要吐了!”

  他站起来,额角一大片黑乎乎东西。是让枪托砸出来的血。衣领也被撕烂了,也有一片血迹。

  回到家里,铁梨花把藏着的几件首饰找了出来。她盘算着张吉安调兵遣将的时间。他在两个钟点里就能再回来。会带多少人回来?乡保安团的一个班?一个排?

  她叫牛旦和她一块儿去趟盗圣庙。

  把香供点燃之后,铁梨花从神龛下拿出一桶用了一半的油漆,开始给盗圣的手上漆。牛旦看着她,一声不吭。

  “也不知谁,漆得还剩两个手了,又不漆了。”她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漆着漆着,听见外头枪响了,搁下桶跑了呗……这鬼子也讨厌,不让人家把盗圣爷漆完他再来……”

  她叫儿子把蜡烛端上,凑到她跟前去。

  “也说不定这上漆的人怕人看见。肯定是掘了谁的老祖坟,心里怕,来这给盗圣爷上上漆,讨好讨好盗圣爷,让盗圣爷保佑他。”

  儿子只是替她端着蜡烛,站在她身边,从影子上看,他自己就是个巨大的蜡烛台。

  盗圣油漆完了,两手新漆,在烛光里,像刚刚洗干净似的。

  “咱回吧?”儿子说。

  “不回。”母亲说。

  “为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为啥了。”她四下看看:“这盗圣庙有两百年了,还是不漏雨不透风。总有掘墓敲疙瘩的人给它修缮。你不冷吧孩子?”

  牛旦说他就是冷得难受。

  “那可得忍忍。忍着吧,到了你亲爹那儿,炭火盆、红棉袍,暖得你非上火不可!”她说。

  牛旦使劲看他母亲一眼。她像是突然想开了,打算回去做五奶奶了。

  “本来嘛,放着好日子不过,出来做贼。”她扶着墙坐在一个角落里,又拍拍她旁边的地面,“来,陪娘坐会儿,以后你是赵家大少爷,我是赵家五奶奶,就不会像这样相依为命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牛旦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牛旦就这样靠着母亲,睡了很香的一觉。他似乎又成了以往的瞌睡虫,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连远处村里的狗咬都没听见。狗咬得很厉害。听都听得出它们在仰天泣血。

  黑子在窑院里跟着村里的狗咬,边咬边跺着四个爪子。柳天赐披着棉袍爬起来,刚摸到床边的竹竿,就听见大门被撞开了。杂七杂八的脚步从过洞台阶上冲下来。

  柳凤在隔壁叫道:“爸!您别怕!”

  父亲听出女儿自己怕得直抖。

  进来的十多个兵要搜查。问他们搜什么,他们叫父女俩闭嘴,老实待在屋里。

  手电筒光亮到处晃,柜子里、床底下,柴棚里……这是个家徒四壁的寒窑,一共没几件障眼的东西,搜得天翻地覆,两袋烟工夫也就翻到底了。

  等他们走了后,柳凤问父亲:“又搜查抗日分子?”

  柳天赐没说话。他也在猜测。

  柳凤说:“我去看看我梨花婶。”

  “凤儿,别去了。”柳天赐突然猜测到什么,叫住女儿。

  柳凤不解地站在门口。

  “他们是先去了她家,没抓住她,才来这儿的。”天赐想起她和他怄了气之后,就再没来过。他对着天说:“恐怕你梨花婶子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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