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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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它停下来,两只耳朵耸动着。有人来了。

  铁梨花远近看了几眼,并不见任何人影。远处火车鸣叫一声。鬼子让八路摸了哨之后,在车站边上盖起了一座小炮楼,这两天火车又开始准时叫。这趟火车过去,天就该黑了。

  黑子不再刨挖,支着耳朵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一定是有人在偷偷朝这边来。黑子不是那种瞎咋呼的草狗,在判断这人的动向之前,它不会轻易出声。

  铁梨花蹲下身。刚才黑子刨出的坑正好能藏下一人一犬。这里的树又密又乱,眼下树落了叶,但树枝条仍然织成密实的网。她的手捺着黑子头顶。狗明白它这时不能动,也不能叫。

  天暗得很快。周围一点活的声气也没有。铁梨花的腿和脚都给冻疼了。那个人藏在哪里,他想对她干什么?!……

  她对着黑子的耳朵眼轻声说:“上!”

  黑子就朝盯准的目标“嗖”地一下飞出去。

  “哎呀,狼来了!”她叫喊起来。

  对面枪响了两声。黑子叫起来,一面左边跑跑,一面右边跑跑。

  “黑子回来!”她叫道。

  黑子还是左边跑跑,右边跑跑,只是边跑边缩小它袭击的半圆圈。远处,双井村的狗陆陆续续咬起来。

  “黑子,给我回来!”

  黑子跑回来,还在疯了似的叫唤。

  “还真是你呀!”铁梨花大声说。

  她是七分猜三分诈。她慢慢从坑里站起,拢了拢头发。

  “梨花,幸亏我带了枪!”张吉安的声音在二十来丈之外。“你咋知道是我?”

  “旁人能有这么好的短枪?”梨花笑着说:“旁人也不会跟这么紧护卫我呀。”

  张吉安走了出来。他一身呢子大衣,戴礼帽,裹了一条长围巾。

  “打着狼没有?”她说。

  “它一跑出来我就看出它不是狼。”他听上去也笑嘻嘻的。“听你喊,我是怕野兽伤了你……”

  “你该怕野兽碰上了我!”她哈哈大笑。

  “你一人咋跑这儿来了?”他问道。

  这时候两人走得面对面了,但隔着浓浑起来的黄昏,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想黑子真是聪明:它此刻不急着过来向这位不速之客献殷勤。它不知在哪里观察局势。

  “我到了你家门口,碰见两个小娃子,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她咯咯地直笑,说:“吉安大哥也成那跟着人吃蚂蚱的燕了。”

  “到处闹八路,怕你不安全。”他被她笑得有几分恼。“你一个妇人,天黑了还往这老坟岗上走,我当然得跟着。”

  “粮价涨了七八成,古董价也该涨了吧?”她说。“那天我拿出一对玛瑙耳环,让牛旦到黑市上问问价,他还没找着买主。”

  “梨花你也太见外了。有东西还用着往黑市上拿?拿到我这儿,你只管开价!……”张吉安急得嗓音都劈了。见梨花不做声,他又说:“镇上几家大户开始赊粮了。收下秋庄稼才多久啊,都有饿死的孩子扔出来了。这一场仗打阔了几个人,打穷了一国人。”

  “吉安大哥,你来找我,有事啊?”

  他一愣。她一下子把他扯得很远的话题扯了回来。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我妹子?”他笑着:“几天不见,眼睛闭上睁开看见的都是你……”

  “哟,您可别跟我唱山歌!”她又笑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你离开赵家的那二十年里,我常常梦见你。”

  “梦见我和你一块儿,掘出一座金銮殿来?”

  “那都说不准。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听说鬼子和八路会有一场恶仗要打,董村和上河村,还有双井村,这几个村一半的年轻男娃都是秘密八路。鬼子要清剿,听说赵元庚也出了不少人马,帮着清剿……”

  “他不曲线救国了?”

  “救国也不耽误他剿共。在日本人来之前,他的对头就是老共。我打算接你到津县去……”

  “他们打他们的,我一个敲疙瘩的女盗,谁也碍不着我,我也碍不着谁,谁打谁我都得守着这块地方敲疙瘩。”

  “可赵元庚的老太太埋在津县那一带!”

  铁梨花心里说:我还真没猜错。

  “噢。”

  “梨花,这回你一定得跟我走。……这场仗越打越恶,美国人要是在太平洋上收拾了小日本,就会来中国帮中国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年半年的事。现在日本大商人都在大批收购中国古董,仗打完之前,他们得逃出中国去,以后再来中国搜刮宝贝,就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的财运来了。”

  “咱们?谁们?”她问道,心劲给鼓励起来似的。

  “地痞流氓都在发古董财,赵元庚那种臭丘八都能霸占国宝,你不觉着冤得慌?……”

  张吉安平时的嗓音温润悦耳,一激动就乍出毛刺,并且拔得又高又尖,这时你会意识到他也是从大兵中摸爬滚打出来,像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扯破喉咙喊:“稍息!立正!你妈拉个巴子!……”喊过来的。

  “冤得慌。真冤。”铁梨花说。

  “当然冤!凭你这样的传家本领;凭你这样身怀绝技,你我一合伙,准能找到陪着老太太一块儿下葬的真鸳鸯枕……”

  “吉安大哥找了二十多年,才找到我这个合伙人,诚心天鉴。”

  张吉安听出铁梨花声音中的挖苦,还有些悲凉,他安静下来。他再开口,嗓音又是那么温润悦耳。他叫她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他找了她二十年,是因为忘不了她。从头一眼看见她,他眼睛就让她的美貌光焰给照瞎了,从此他的眼睛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瞎着的,再也看不见她们。她曾经在赵家用过的一块手巾,一个茶杯,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一直带在身边。

  他真是有一副难得的嗓子,可以刹那间变成破锣,也可以一眨眼变成光滑的绸子。现在这嗓音说起世上最下贱最罪孽的事物,比如掘墓翻死尸,也都成了委婉的山歌。他说他的交易本领加上她的敲疙瘩绝技,能让他们成为这一带最富有最美好的一对儿。那他们的下半辈子,就是最享福的。

  她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

  他一把拉住她,声音更加柔软。他就用这绸缎的声音说起那个尹医生。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掮客,在日本的大古董商和中国走私者之间收点小利。现在用不着这样的掮客了,他张吉安在上海、南京认识了好几个日本大商人,直接跟他们交易。这些日本大商人可是真的爱中国呀,看见中国人随随便便用战国青铜灯盏点灯纳鞋底,用宋代官窑碗吃榆树皮糊糊,他们的心疼得滴血,说多伟大美妙的古代文明就这样被糟践了。所以他们得拿出血本,把这伟大的古老文明一星一点运回日本,保存起来。他和她得帮着他们,别让那些用宋代碗吃杂面条、用战国青铜灯给牲口添夜草的愚昧同胞毁了祖先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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