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日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高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奶奶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
“去刮刮脸吧。”
“您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去赵家?”
母亲淡淡-笑:“是赵家的骨血,愁啥哩?”
铁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门口,正在听学生读课文的柳天赐马上感觉到了,朝她微微转过脸,判断出是她站在门口,笑了笑。他的脸迎着南边进来的太阳,几乎全白的头发和塌陷的腮帮都被那笑里的明朗和纯净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赐。
等学生们吃罢晌午饭的时候,天赐回到自己的窑院里,在过洞就喊:“梨花!梨花!”
铁梨花心里想:他也把这名儿叫得这么顺口,看来那个徐凤志真的死了。
“太阳好,给你把被子晒晒!”梨花说,一边用根树杈“噼噼叭叭”抽打着棉被,这样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来给我晒被子呀?”天赐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说我来干啥?”
“来给凤儿提亲。”
“我给我自个儿提亲,中不中?”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早定了亲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学生身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满头的白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阴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身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我寻思着呀,既然你打听出来,栓儿已经不在了,咱还是让两个孩子早点成亲吧。”
“这么急,村里人不笑话?凤儿连孝都没服。谁知她守寡了?”
“咱不张扬,喜事办简单些……”
“我给我自己提亲,你们柳家应不应?”
“我这是说正题儿呢。”
“我和你在扯偏题?”
“咱们俩还提啥亲啊?都是一头白头发的人了,你思我爱,自个儿心里明白,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们都没嫁没娶,咱们老汉老婆先吹打起来,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着!咱们搬走!搬到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去!”
“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干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干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干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阳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干啥?”她把手抽回来。
“学生的父母有那舌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挺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奶奶,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学生、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阳铲的。你那些学生的长舌头父母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嫩,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学生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婆子,再跟学生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身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衣玉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
等她停下来,他说:“我一个穷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就是天大福分。你图不了我啥。”他摸索着地面,找他那根倒在地上的竹竿。干脆不摸它了,站起来就走,却一脚踩在竹竿上,差点滑倒。
铁梨花赶紧上来扶住他。他不领情,把胳膊抽出来,微微仰着脸,给她一个倔强顽固的侧脸。
她由着他去。再缠磨下去,缘分也会越磨越稀薄。
就是这儿了。黄昏的时候,铁梨花带着黑子来这片榆树林。那场秋天的大雨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沟渠。山埂秃了,一头高一头低的轮廓更清楚了,在几里以外遥望,一定像是被丢弃了几千年的地老天荒的美人榻。它这么难找,父亲和她自己先后都找到了它,掘开了它。可找到了它,父亲的命还是没保下。她在榆树林里走走,看看,黑子在她前面跑跑,又回来,再往她左右跑跑。那个被掘开的墓道,早被山洪带下来的泥水石头填平。罪迹、证据都让老天爷给抹除了。
黑子突然“呜呜”地低声吼叫。她回过头,见黑子前爪着地,两只后爪刨挖。一会儿,又换了个地方,嗅嗅、刨刨,再回到她身边,焦躁不安。
“黑子,你啥都看见了,只有你一人知道底细。知道啥,你告诉我,啊?”
黑子埋下头没命地刨,一会儿就刨出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再刨下去,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有的罪证就会被开肠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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