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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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日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高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奶奶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

  “去刮刮脸吧。”

  “您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去赵家?”

  母亲淡淡-笑:“是赵家的骨血,愁啥哩?”

  铁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门口,正在听学生读课文的柳天赐马上感觉到了,朝她微微转过脸,判断出是她站在门口,笑了笑。他的脸迎着南边进来的太阳,几乎全白的头发和塌陷的腮帮都被那笑里的明朗和纯净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赐。

  等学生们吃罢晌午饭的时候,天赐回到自己的窑院里,在过洞就喊:“梨花!梨花!”

  铁梨花心里想:他也把这名儿叫得这么顺口,看来那个徐凤志真的死了。

  “太阳好,给你把被子晒晒!”梨花说,一边用根树杈“噼噼叭叭”抽打着棉被,这样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来给我晒被子呀?”天赐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说我来干啥?”

  “来给凤儿提亲。”

  “我给我自个儿提亲,中不中?”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早定了亲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学生身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满头的白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阴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身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我寻思着呀,既然你打听出来,栓儿已经不在了,咱还是让两个孩子早点成亲吧。”

  “这么急,村里人不笑话?凤儿连孝都没服。谁知她守寡了?”

  “咱不张扬,喜事办简单些……”

  “我给我自己提亲,你们柳家应不应?”

  “我这是说正题儿呢。”

  “我和你在扯偏题?”

  “咱们俩还提啥亲啊?都是一头白头发的人了,你思我爱,自个儿心里明白,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们都没嫁没娶,咱们老汉老婆先吹打起来,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着!咱们搬走!搬到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去!”

  “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干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干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干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阳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干啥?”她把手抽回来。

  “学生的父母有那舌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挺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奶奶,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学生、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阳铲的。你那些学生的长舌头父母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嫩,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学生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婆子,再跟学生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身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衣玉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

  等她停下来,他说:“我一个穷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就是天大福分。你图不了我啥。”他摸索着地面,找他那根倒在地上的竹竿。干脆不摸它了,站起来就走,却一脚踩在竹竿上,差点滑倒。

  铁梨花赶紧上来扶住他。他不领情,把胳膊抽出来,微微仰着脸,给她一个倔强顽固的侧脸。

  她由着他去。再缠磨下去,缘分也会越磨越稀薄。

  就是这儿了。黄昏的时候,铁梨花带着黑子来这片榆树林。那场秋天的大雨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沟渠。山埂秃了,一头高一头低的轮廓更清楚了,在几里以外遥望,一定像是被丢弃了几千年的地老天荒的美人榻。它这么难找,父亲和她自己先后都找到了它,掘开了它。可找到了它,父亲的命还是没保下。她在榆树林里走走,看看,黑子在她前面跑跑,又回来,再往她左右跑跑。那个被掘开的墓道,早被山洪带下来的泥水石头填平。罪迹、证据都让老天爷给抹除了。

  黑子突然“呜呜”地低声吼叫。她回过头,见黑子前爪着地,两只后爪刨挖。一会儿,又换了个地方,嗅嗅、刨刨,再回到她身边,焦躁不安。

  “黑子,你啥都看见了,只有你一人知道底细。知道啥,你告诉我,啊?”

  黑子埋下头没命地刨,一会儿就刨出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再刨下去,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有的罪证就会被开肠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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