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楼,开了门,母亲才发现闺女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茹嫣指着身后说,妈,梁晋生。
茹嫣的母亲望着梁晋生,微微一笑,轻言细语地说,过年给我送礼物来啦?
梁晋生说,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您准备礼物。
茹嫣急了,说,我妈说的礼物……就是你自己呢!妈,原来没打算来……他说,要我把他拿来给你看看。
母亲说,先坐下,坐下好好看。
茹嫣的母亲七十出头,说一口略带苏沪口音的普通话,清晰柔糯。头发基本还黑着,只有两鬓有几绺白发,烫着很典雅的大波浪,美国三十年代电影里的那种。面色白净,两眼清澈,神色中有一种比茹嫣还要自信自得的华贵,看得出来当年确实是个大美人。身子也没有臃肿,清清爽爽的,广州冬天不冷,就穿了一件淡紫的长袖衫,外面套了一件铁锈红的手织毛背心。
茹嫣问,我姐呢?
母亲说,一早就去医院了。
母亲转身去倒茶的时候,梁晋生悄悄在茹嫣耳边说,真漂亮,要是你妈倒回去二十年,我说不定会看上她呢。 茹嫣叫起来,你胡乱说些什么呀?妈,他说,要是你倒回去——
茹嫣的母亲走过来说,我听见了,以为我耳聋,是不是?最聪明的男人哪,一开始都会讨好丈母娘的。不过,再聪明的丈母娘,也经不住这样的话一哄。
茹嫣大笑起来。
梁晋生竟然发窘了,结结巴巴说,我是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呢,话没说好,您可千万别见怪。
茹嫣的母亲说,坐。我不见怪。女人,多大年纪,都喜欢听这种话,比给她买好衣服还强。
大家坐了。
茹嫣母亲说,当初,你爸对我妈的那份殷勤啊,别说一个女儿,就是三个,她老人家也会给他了。女人身上什么地方最软?耳朵根子。
茹嫣母亲的风韵、作派、神情,加上这一番话,让梁晋生暗暗叹服不已。心想,和这母亲比起来,茹嫣还显木讷呢,真是外秀内慧的一个绝代老太。当年要干脆再嫁高一点,今天还不知是什么样。
聊了聊那个传染病,聊了聊南方的生活,茹嫣的母亲便问了,梁先生学的什么专业?
茹嫣知道,母亲早就想把话题转到私人资讯上来了,刚才那些话题,要在往日,母亲会兴致勃勃说上很多的。
茹嫣说,是延平的老校友呢,专业也一样。
母亲说,倒是很巧。
茹嫣说,不过,他早已没搞自己的专业了,现在在我们那儿做副市长。
茹嫣说完,母亲显然有些吃惊,又将梁晋生好好看了几眼,笑笑说,不容易。
茹嫣问,妈说什么不容易啊?
母亲说,做官做到这个份上,能看上咱家女儿,不容易。
梁晋生忙说,茹嫣真是不错呢。
母亲淡淡一笑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能看上她,有眼力,不容易。如今那些个当官的,就知道小的,嫩的,靓的,嗲的,哪里真懂得女人呢?
见梁晋生平日的坦然自信都没影了,只在那儿傻笑,茹嫣也就忍不住笑了。茹嫣想起,当年第一次带了前夫回家,他哪能抵得住老太太的刀枪剑戟啊?只有憨笑的份。以后每次回家,他都说,让咱在门外先把哆嗦打好。
茹嫣说,我妈说话就这样。你就知道,我爸原来跟她一块生活,受的什么夹磨。
母亲说,你爸其实心里喜欢着呢,我要是哪天蔫了,他可就急得乱找话说,一直说到我笑。
茹嫣的母亲就问了梁晋生父母的情况。
梁晋生说,也是只剩下母亲了,在北京弟弟那儿。今年春节忙,没去给她老人家拜年。
茹嫣的母亲说,难为你到我这儿来了,还把我女儿也带回来。
梁晋生赶忙解释说,我妈那儿,我前阵子刚去过。
茹嫣母亲说,只要你们好,比天天来看我都好。
茹嫣母亲又问了一些市里的情况,说离休十多年,又住到南方,许多人也不知道怎样了?
梁晋生就把他知道的一些细细说给茹嫣的母亲听,谁谁谁早就退了,身体还很好,谁谁谁已经去世,谁谁谁犯了错误,受了怎样的处理,谁谁谁判刑了,多少多少年……茹嫣的母亲便一一唏嘘一番,感慨一番。
茹嫣的母亲说,副市长,官不小啊,你知道,当年我们进城的时候,谁是市长?
梁晋生说了一个名字。
茹嫣的母亲说,你说的那是第二茬了,当时做市领导的,大都是第一代革命家呢,陈毅啊,李先念啊,都只是个市长。
梁晋生说,现在的市长哪能跟那时候比呀?正的副的,七八上十个,加上其他小市的,一个省的市长怕有一个团。
说了一会儿话,茹嫣的姐姐就回来了。茹嫣跑上去和姐姐拥在一起,含泪带笑亲热着,问着姐夫。姐姐看见梁晋生,就说,这就是陪你过年三十的吧?
茹嫣介绍了梁晋生。母亲补上一句说,×市的副市长。
姐姐一笑说,咱妹高攀啊!
梁晋生说,是我追求她。 姐姐接着就说,你们胆子大啊,这种时候往我们这儿来。
梁晋生说,我看一路都是兴高采烈的人,没啥吧?
姐姐说,广州人是这样啊,明天地球要炸了,今天的一顿晚茶也不能少的。你看,都说这个病和野生动物有关,他们照吃不误,还生怕以后吃不着了。
茹嫣的姐姐在广州多年,从未说过广州人的好话。
茹嫣说,他是管卫生的,你给他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茹嫣的姐姐和姐夫都在同一家医院,姐姐是医政处的头,知道的情况多。
梁晋生说,可能还是我知道得多一些。今天来看阿姨,不说这些了。不知道茹阿姨身体是否允许,我想请您明天出去游玩一下,踏踏青?
茹嫣的母亲说,哪有客人从外地来了,倒请主人出去踏青的?看来你对这块地方很熟?
茹嫣就问,你让广州市政府出面啊?
梁晋生说,我这次来谁都没说,就给我一个老同学打了电话,他已经安排好,就在一百多公里外,有一处好地方,保准没有病毒。
姐姐姐夫都忙,母亲在广州没什么熟人,长久没有出远门玩了,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到了吃饭时间,母亲说,咱们上酒楼吧。
梁晋生说,不麻烦的话,在家也行,平时怎样,今天也怎样,按以前穷人家的话说,加一双筷子加一勺水。
母亲说,这市长怪会说话的。
梁晋生笑笑说,如今当干部,全靠一张嘴。
于是,梁晋生陪茹嫣妈妈说话,茹嫣姐俩就做饭。毕竟是远道来的客人,不是加一勺水就可以对付的。于是两人赶快看看冰箱,商量着做几个说得过去的菜肴。
茹嫣的母亲毕竟是个老资格,也当了数十年干部,和这样一个乘龙快婿就有很多可以说的话。
姐俩呢,也就借着在厨房干活,说些私房话。
姐说,还是你们那儿的干部素养高,我们这边,这样年岁的市长,会找一个拖油瓶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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