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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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茹嫣说,姐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啊?

  姐姐自顾自说,怕是过了三十都不会要的。

  茹嫣问起姐夫。

  姐姐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人很虚弱,伤了元气。去的时候,医院领导一再叮嘱,要她多给丈夫一些鼓励。可是当她隔着两层厚厚的玻璃,见到丈夫远远躺在床上,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出来了,幸亏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太空人一样,姐夫看不见她的眼泪。她只是举起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安心养病,等你回来。然后是全家人的名字。

  姐姐说,你姐夫只朝我抬了抬手,看不清他的脸,一只大口罩,包住了他大半个脸。

  姐姐回家之前,在医院的淋浴房里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好好洗了半天。换上自己带来的另一套外衣,换下的那一套就扔掉了。

  姐姐说,在那样的环境里,你都不敢往地上踩,好像到处都是地雷一样。

  吃罢了午饭,母亲说自己要睡一睡,提议茹嫣带梁晋生去植物园走走,也算是抢先尽了地主之谊。在母亲看来,植物园是广州最好的去处,在那里茹嫣还可以教梁晋生认识几棵树。植物园也是茹嫣每次来都必去的地方,除了专业上的偏好,她觉得那个地方为广州保留了一点天地自然之生气,要不然就只剩下粤菜馆的油烟气和高低街的叫卖声了。

  母亲又说,整个广州,就那一块地方适合谈情说爱。

  植物园已是一派初夏景象,两人在里面少年似的手拉手漫无边际地走着聊着。有时候,两人的手指如天鹅交颈轻轻缠绕,有时候十指交叉热烈地紧握,有时候茹嫣只将自己的一个指头给他,让他那只大手轻巧地捏着它……两人一边说着话,两只手却在那一方小天地里悄然演着自己动人的戏。

  茹嫣也忘了给梁晋生上植物课。

  晚餐是梁晋生在广州一家酒楼宴请茹嫣一家,算是一场求婚宴。梁晋生正式向茹嫣的母亲请求,今年五一节,娶茹嫣为妻,希望批准并届时出席。不知怎么,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一旦把它仪式化,就总有那么些感人的地方。茹嫣听着梁晋生一本正经对母亲说着的时候,一边笑,一边泪花闪烁。  晚宴之后,梁晋生打车将茹嫣一家送回家,说自己已经定好宾馆。母亲倒是开通,说,那茹嫣也去住宾馆好了。

  梁晋生说,茹嫣难得回来,晚上好好陪母亲说说话。

  梁晋生确实是一个笼络丈母娘的高手。那天晚上,茹嫣陪妈妈说话。妈妈说,碰见他,是你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你知道,这几年,我最怕的事是死,比死还怕的,是你以后的日子。你明天可以对他说,这个春节,他给我送来一个好礼物。

  三天一晃就过去。其间梁晋生偷偷告诉茹嫣,秘书把他的手机打爆了,短信留了一大堆,以为他出了事。茹嫣问是不是市里有事?梁晋生说,是。茹嫣问什么事?梁晋生说,你姐夫那个病,已经到我们市里来了。

  告别那天,茹嫣母亲拿出一个小首饰盒,放到茹嫣手心,自嘲地笑笑说,我知道这很落套,很俗气,但是没有办法,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茹嫣知道,那个首饰盒里,装着一只翡翠戒指,是从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那儿流传下来的,该有一百多年了,据说还有许多故事。她记得,小的时候,在某个日子,母亲会把它取出来端详半天,茹嫣要拿在手上看,母亲不让,然后说,总归有一天,它是你们的。

  千里离别,总是会伤感的,况且来去匆匆。好歹总算见上了面,还带来一个称心的男人。

  那天夜里说话,茹嫣问母亲,他怎么样?

  母亲说,就眼下来看,该是很不错了。

  茹嫣问,就眼下来看怎么说?

  母亲说,人家没去找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啊!

  茹嫣有些调皮地追问,这次您看准了?

  母亲说,不敢说看准,你自己看准才好。

  半天,母亲突然叹一口气,其实,所谓看准,只是一时性情而已。跟你爸结婚多年,心里一直委屈得不行,一个人都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恨自己架不住他当时那种不管不顾的势头。再说,那年月,一个革命干部,神圣得,天兵天将一样。也恨自己一时虚荣,跟了当时一批年轻女人的风潮,恨不得一个比一个嫁得高才好。就像现在的姑娘,你的房一百四,我得一百六。可是到了后来,一年年过去,还是看出你爸的许多好来。人死了,再去想他,就只剩下好了。这是命里给我的一个人,你不爱惜你就没了。

  茹嫣听出母亲这番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她本想对妈说说前夫,怕妈伤心。他死后,母亲常有许多愧疚,有意无意说一些他的好话。他活着的时候,这些话,母亲是不说的。

  上车之前,茹嫣要姐姐代自己和梁晋生送一束花给姐夫,这次没能见上,真是最大的遗憾。

  母亲说,放心,你姐夫身体好,又懂医,抗得过去的。

  母亲又对梁晋生说,茹嫣这丫头,说起来四十好几,其实单纯得很,没什么阅历,也没什么心计,温室里长大的,抵抗力低得很。在古时候,可能是一个好仕女,在今日就很落伍了。

  梁晋生说,我就喜欢这一点。

  如焉44(1)

  初八,茹嫣、达摩、毛子相约来到卫老师家。

  卫老师的感冒加重了,去的时候还在午睡。赵姨说,头天晚上有些低烧,吃了药,今天早上烧退了,人就虚弱得很。让他去医院,他说等见到女儿她们再说。达摩说,那母女俩还是住宾馆好一些,便于卫老师休息。看着接机的时间要到了,毛子和茹嫣要去机场,达摩要去附近安排住宿。三人坐了一会儿一同离去。

  正在年中,机场格外清静,班机正点到达,听到广播后,毛子就拨通了方亚的电话,互相说了接头的方式。

  十几分钟后,就见到一对母女俩拖着旅行箱远远向出口走来。一问,果然就是了。卫老师的女儿已经不姓卫了,她自我介绍说,姓方,叫方虹宜。她说着一口新疆风味的普通话,让茹嫣想起陈佩斯叫卖烤羊肉串的那个小品。方虹宜人很显老,脸色也像大西北人那样带着烈日风沙打磨的黑红。不论是模样,还是神情,已经看不到一点卫老师的痕迹了。倒是方亚,不知什么地方,还像她外公。卫老师的女儿不太说话,大多是方亚在说。

  上车后,毛子说,老人前些日子感冒,还没全好,你们见了面,一定不要太激动,怕老人受不了。卫老师的女儿直点头,把脸侧向窗外,要哭出来的样子。为了好说话,茹嫣和她们都坐在后排。茹嫣就赶快和她聊起新疆来,问她一些新疆的事情。大多也是方亚在回答。

  想想这半世纪的父女相认,还带来一个长大了的外孙女,茹嫣自己都想哭出来,竟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了,心里咚咚直跳。眼见得离卫老师家越来越近,几个人都沉寂着。

  毛子在卫老师楼下停好车,帮娘俩拎着箱包,四人一块进了单元门,一步步朝楼上走去。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毛子上前按门铃,茹嫣伴着方虹宜,轻轻挽着她的一只胳膊,那胳膊僵僵的。外孙女方亚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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