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问卫老师,当年方虹宜她母亲出走之前,给您留下过信啊便条什么的没有?
卫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家里凡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毁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一些还值点钱的,都还在,没带走,也没变卖。照相机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啊,还有一房当时很好的家具,都在。后来,我发配到乡下劳改之后,房子被人占了,这些东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书,都没有了。我那两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我出差的时候随身带的。我想那个时候,钱财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剩下恐惧。
卫老师长叹一声说,恐惧,恐惧……一个民族,苦不怕,难不怕,饥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惧却远远没有消失掉。穷有穷的恐惧,富有富的恐惧,贱民有贱民的恐惧,权贵有权贵的恐惧,写文章的有写文章的恐惧,连读文章的,也有读文章的恐惧。
卫老师说这些的时候,达摩便想起毛子当年的疯病,想起那一声狼一样的干嚎和呛了水一样的闷咳。
大约是过度激动,话也说得多了,卫老师脸色比平日苍白,不胜酒力,颧骨和眼皮又是艳红,有一种触目的病态美丽,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赵姨一直默默注视着卫老师,有时见卫老师的话说得多了,她便插进另一个话题,让他歇一口气。见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便对方虹宜母女俩说,你们一路上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也很累了,许多话,这几天还来得及慢慢说。今天都早点休息。
赵姨就问她们是愿意住宾馆呢还是住家里。
方虹宜说,我们想住家里。这几十年,第一次住在自己的家里……
毛子一直在给大家照相,他对卫老师说,这两天可以带她们出去转转,看看一些风景名胜。
卫老师说,我想带女儿她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当年住过的老屋,趁现在还没拆掉。 回家的路上,达摩三人一路无语。
如焉45(1)
第二天,毛子开车带卫老师一家四口到五十年代的那幢旧居去了。
旧居在老城区一条闹中取静的背街上,那条街原来是这个城市有钱人居住的,用现在的说法,该叫高尚小区。这里的房屋都很考究,有的门楣上,还刻着建成的年份——1904或1923。近一个世纪过去,这条街已经变得陈旧又杂乱了,许多房屋开出门面来,做餐馆,做小店,或者成了一些小公司的写字间,各自装潢得五花八门的,像一个垂暮老妇,穿了一身花哨廉价又不搭配的衣物。
在卫老师指点下,车在一幢中西合璧式的青砖小楼前停下。
卫老师指着这幢楼房对方虹宜说,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你哥哥也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栋房子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官员的。我们进城的时候,有很多这样的空房,他们的主人都跑了,里面还留着许多家具物品,有的还有钢琴。我跟你妈妈是四七年结的婚,但是两个人很少在一起,进城以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个家。我们原来住楼上,有了你们之后,怕你们从楼上摔下来,就换到楼下了,又怕你哥哥跑到马路上,还在大门上安了半截栏杆,可以看外面,但是出不去。后面有一个小院子,有两棵槐树,春天里会结很多槐花,白色的,一串一串。树下面还有一套石桌椅,夏天可以在那儿吃饭、乘凉。
方虹宜说想进去看看,于是就按了那扇紧闭的防盗门旁边的门铃。很长时间,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来开了门,一脸狐疑地问找谁?
卫老师就上前说,我们从前在这里住过,想来看看。
那中年妇女说,在这里住过?我怎么不认识你们?
卫老师说,我们五五年就搬走了。
那中年妇女说,五五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卫老师说,是,是很久了。
那中年妇女见这一群老老小小的,不像要做坏事的样子,口气就缓和了一些,问,你们要看什么?
方虹宜说,就看看我们原来住过的房间。
那中年妇女想了想,不太情愿地说,看看,那就看看吧。让了路,他们就进去了。
小楼两层,进门后,原来一间中式大堂屋,现在已经用夹板隔成了几间小房,做了各家各户的厨房,从满是泥垢的地面上看去,那嵌着铜条的拼花水磨石还是原来的。一楼现在住着三户人家,二楼也是三户。卫老师指着其中一间说,这是你和哥哥住的,还有一个保姆跟你们一起住。这间房刚好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家,她站在房里,没有要让他们进去的意思,他们只好在门外探头向里面望了望,门窗墙壁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地板被磨得凸凹不平了,凸起的都是一些木节。卫老师指着另外两间关着门的房说,这一间是我和你妈妈的,这一间是我的书房。
卫老师问那个中年女人,后面的小院子还在吗?
中年女人说,哪有小院子?后面是别人的房子。
果然,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已经用砖墙封上了。
毛子给卫老师一家在旧居前照了相,又带了他们去游览市容,然后去近郊的一个名寺。方虹宜说,她想给母亲烧烧香,向菩萨发愿,让母亲早日魂归故里。
卫老师问她母亲安葬在哪里?
方虹宜说,当时因为是畏罪自杀,火化后,就在近郊一处荒地草草埋了,放了几块大石头,算是墓碑。有一年去看,见到那里已经开荒种田了。继父去世后,买了一个合葬墓,母亲那个穴,就放了一块从当年葬她的地方拾来的鹅卵石,找人在上面刻上了她的名字。
一路上,就这么东东西西地聊着,一些事情也就渐渐清晰起来。
需要行走的地方,总是有方亚在一边挽着卫老师。卫老师便说,当年刚和你们赵姨结婚的时候,我常和你们赵姨开玩笑说,咱们再生一个女儿如何?往后走不动了,当个小手杖使使。你看,这小手杖说来就来了。
方虹宜母女在卫老师家住了一个星期。方亚要开学了,方虹宜也要回去了。临行那天,还是达摩几个来帮卫老师送客。临别时,卫老师很伤心,又是几次老泪纵横。卫老师说,年纪大了,不免想到死…… 见卫老师伤感,达摩笑着说,我过了五十就想到了死。不知能不能活到您这个岁数呢?
卫老师说,是啊,只有面对死,才能将一些问题想清楚。那些干坏事的,都以为自己是长生不老的——
方虹宜说,爸,这次见到您,真是很意外,而且您身体还这么好。
卫老师说,见到你们,知道你妈妈的事,也算是了了一桩大心愿……这几天,夜里常跟你赵姨聊,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回来?
方亚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放了假,我天天和外公聊天,当外公的小手杖。
方虹宜却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一下说,我在那边过了一辈子,不知道这里习不习惯……那边还有我的小店,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在您面前,我是个女儿,在那边,别人都叫我大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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