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些人也先后说起话来。他们有的发言很简短,向卫老师致以敬意,祝卫老师一路走好,愿卫老师精神永存。有的回顾了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与卫老师的一段交往。有的说到卫老师某篇文章给自己带来的震撼。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到卫老师的骨灰盒前,摸了摸,哽咽说,歇息了,歇息了……孤独了一生,最后这样孤独地死了。
看着现场这种特殊的气氛,社科联的一位领导也说话了,他说,谢谢大家在这种特殊时刻前来为我们的卫老送行,我们已经准备在合适的时候,给卫老开一次追思会,到时候再请诸位前来。
另一个人走到赵姨身边,低声对她说,回吧,还有一些后事要办呢。
赵姨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让茹嫣从那只牛津袋中,取出卫老师那件面料相同的红色情侣装,将骨灰盒轻轻包上。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如焉57(1)
几天后,医院通知赵姨来取卫老师的遗物。
卫老师遗物的移交和相关治疗情况通报,是在市卫生局的一个小会议室举行的。那天通知得很突然,就由毛子开车陪同去了。参加这次移交的还有社科联老干处的两个人。
卫老师从上一家医院转去的时候,一应物件都急匆匆一起带了过去,这些东西,都装在一只密封的塑料提袋中。医院的人将塑料提袋和一份物品清单交给赵姨说,这些都已经经过了严格消毒,没问题了。只是卫老的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已经作了销毁处理,希望您能够理解。
赵姨接过塑料提袋,医院的人说,您可以查验一下。
赵姨说,不用了,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一位医院医政处的人介绍了卫老入院后治疗的情况。他绕来绕去说了很久,意思是卫老是从前一所医院以“非典疑似”病人转来的,由于卫老的病情复杂,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做出确诊,因此没有给他戴帽子。他想笑笑,但是很快打住,说,这样对家属好一些,眼下,一些人对这个病有偏见,连对病员的家属也有歧视。所以我们给出的结论是,慢性肺炎急性发作并发心衰。这个结论,是院里专家组一致做出的。
社科联老干处的人说,卫老是一个有影响的老前辈,他的不幸去世,是我们省理论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我们都很痛心。我们希望和家属一起,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时刻,为整个大局的稳定做出贡献。
最后是护士长介绍卫老师一些生活情况,她说卫老很乐观,也很坚强,在最后的日子里,呼吸都很困难了,还常常哼着歌,有一次,她俯下身,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出他在唱《团结就是力量》,然后就看见卫老眼角流出了眼泪。
医政处的人说,这样感人的事,你怎么没有汇报呢?你回去要把这个过程写下来,交给院办。
赵姨回到家,达摩约了茹嫣过来看望她。那只塑料提袋还放在客厅的矮柜上,没有打开。给人感觉好像是卫老师还恶作剧似的躲在里面一样。
赵姨说,已经给卫老师的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没听完就在那边哭了,她说要赶过来给爸爸送行。赵姨对她说,事情特殊,一切都已经办完,现在“非典”疫情又是这样厉害,每个地方都在隔离,你来了之后,首先就得关起来十天半月的。说了好半天,才说服女儿,等以后安葬的时候再来。
达摩说要看看卫老师的遗物。
赵姨说,你们看吧。
赵姨没说完,嘤嘤哭起来。这是卫老师死后,大家第一次见到赵姨哭泣,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家静静坐着,任赵姨哭。
茹嫣从那天起就觉得赵姨有些不对头,是那种大恸若痴的样子,这是最难受的。当初自己丈夫横死,自己有四五天都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一应后事办完,儿子带了各地宾客去饭店休息,自己独自回到家里。换鞋的时候,丈夫的一只皮鞋突然就从鞋柜里掉了下来,像一只看不见的脚,调皮地踩在自己的脚上。她拿起那只鞋,那只鞋留下了丈夫的脚形,还有丈夫的气味,看着那只鞋,茹嫣兀然就记起了许多事情,想起许多有这只鞋参与的事情,那时这只鞋还在丈夫的脚上,走着,蹲着,站着,轻轻踏着那台电脑的包装箱,用胶带一圈一圈做着最后的固定……一切都历历在目了!她抱着那只鞋就嚎啕大哭起来。
赵姨哭的时候,达摩将那提袋剪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将卫老师的遗物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有几本书,一个笔记本,一副老花镜,一个CD随身听,几板没来得及用的电池,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电动剃须刀,还有数十块钱。
几本书都是近期友人赠送的,扉页上有赠言和题签。CD随身听是卫老师刚刚住院的时候,赵姨去买的,打开一看,那张肖斯塔科维奇的碟还在里面。笔记本里夹着几张照片,都是这次女儿外孙女来拍的,有一张是聚餐时大家的合影,达摩,毛子,茹嫣也在上面,众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夸张地笑着,一个个举起手里的酒杯。 笔记本前半部分记录着卫老师想到的一些问题,读书读报的随感,还有几篇文章的提要和构想。后面有一些住院后的零星文字,病情进展,治疗情况,一些来电记录,还有关于死亡的思考。有些文字,类似遗嘱了。其中说到,如果女儿、外孙女愿意,让她们来与赵姨一起生活,这老少三代女人,都没有别的亲人了。
达摩见赵姨渐渐静下来,便对赵姨说,您该看看卫老师写下的这些东西。说着达摩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出来,歪歪扭扭,互相交叠,大小不一,猛然一看,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胡乱涂划。估计是最后的日子留下的,一看,果然就是去世前两天的日期。几个人聚拢头来细细看着,猜着,像辨识甲骨文一样,终于将那文字看了出来:“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
刚刚认出时,大家对这几句谶语一般的话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赵姨说,你们只要将“非典”两个字加进去,就可以都懂了。
赵姨又说,这个意思,他在还能够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过了。
几天以后,省报上登出一块小小的讣告,一百五十个字左右,属于卫老师的级别规格。
讣告说,我省社科联离休干部,我省著名理论家卫立文同志因患重病久治无效,于××××年×月×日×时×分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卫立文同志1937年参加革命,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为党为民族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为我省理论建设做出过很大贡献。鉴于目前的特殊形势,遵从卫立文同志的生前遗愿,丧事从简。
如焉58(1)
像藏一个八路军伤病员一样,茹嫣一天天为那个与儿子同名的小狗提心吊胆着。外面不再听见打狗的惨叫,也不再看见那些丧家之犬张张皇皇地在路上奔跑。仿佛这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叫做狗的东西。
杨延平肯定是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自从那次保安打狗之后,竟再也没有叫过。茹嫣想,那只狗惨绝人寰的哭叫,肯定让杨延平受到极大的刺激。它从那哭叫声中肯定听到了一种临死前发布出来的末世警告。它像一个犹太人一样恐惧着,隐忍着,驯服着。眼神是猥琐的,甚至是讨好人的那种。偶尔要表达什么意思,它就很压抑地哼哼几声,在隔壁房间都不容易听到。它像老鼠一样沿着墙根在几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大多数时候是趴在茹嫣卧室里那块小毯子上。那里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可以晒到两三个小时的太阳。只要有动静,哪怕是茹嫣的脚步声或咳嗽声,它都会刹那间支棱起耳朵,警惕地四处张望,认为没有威胁,才又放下脑袋继续打盹。有时候,楼道里有人声或脚步声,一瞬间它也会忘形,像以往一样冲到门口,正想对着门外大吼几声,突然就把嗓子管住了。只见张了张嘴,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丝细微的呼噜声,很懊恼又很沮丧地盯着房门好半天。每每看到这些,茹嫣就心痛得不行,快快过去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抚着它,小声与它说着话,夸奖它,安慰它。她觉出那柔软温热的小身子在她怀里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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