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原本要大大发作一下,没想到最高当局的态度突然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撤了北京和卫生部的两位高官,表扬了一批一直战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就连那个向海外直接提供了北京疫情的老军医,此次也给了他极为特殊的礼遇。这样的酸甜苦辣之中,这一口气便堵得心里发慌了。到了两会开幕的一个星期前,由于整个中国的大形势和该市的小形势,明确表态来参加会议的,已经不足百分之十,这里面大部分还是出口转内销的自己人。于是,投入大量资金,精心准备一年的两个生死交关的两会,宣布无限期后延。
憋闷在心里的那一口气总是要抒发出来的,梁晋生当然是一个最合适的对象。研究茹嫣帖子的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牵连到梁晋生头上的。经过了解,可以说道的,是越来越多了。包括春节期间,抗非最为关键的阶段,带了那个女人去疫区游山玩水。在采取小区封楼的措施上,太过草率,不能排除因为那个女人就住在小区里,由此造成了此后一系列极为恶劣的影响。 梁晋生感觉到这些的时候,似乎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苦笑了一下自语说,茹嫣啊茹嫣,你要逼我演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戏了。
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梁晋生决定该干嘛干嘛,站好最后一班岗,以弥补自己无意间造成的过失。几次他都想给茹嫣打电话,说说这个任性的丫头闯的祸,想想木已成舟,自己就一个人将它咽了吧,待到日后解甲归田种豆南山下,再作为一桩往日逸事说给茹嫣听。
江晓力的父亲多年来也管卫生这条线,在各大医院有很深的关系。梁晋生接到茹嫣帮卫老师转院的电话之后,左右为难,一来他在医疗这条线上并没有多深的根基,是上一届才接手的。二来他很清楚卫老眼下在这块地盘上的处境,弄不好反倒坏事。三来他作为一个现任主管领导,将一个本来就备受争议的人作此安排,显然会给那些政治对手们留下把柄。于是梁晋生就想到江晓力的父亲,此事让一个与卫老无甚瓜葛的离休老干部说,比自己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于是他就试探性地对江晓力说了这件事。
多年来,江晓力家不知帮助过多少人求医问药安排手术。听梁晋生一说,很痛快就答应了。尽管江晓力倾心尽力促成着梁晋生与茹嫣的好事,但是她心里的痴情是一点没有消退的,她是那种哪怕自己得不到,也要千方百计让心上人过上好日子的烈性女子,很悲壮的那种脾性。
没想到她刚跟自己的父亲一说,父亲就狠狠地问道,你跟这姓卫的瞎张罗些什么?谁让你干这事的?
江晓力懵然问道,怎么啦?这个卫老怎么你啦?
父亲只是冷冷说,别理这事。
江晓力问,为什么呀?
父亲说,这是个坏人。
江晓力说,不说也是一个老干部吗?
父亲说,是一个败类。
在江晓力一再追问下,父亲就说了卫老师的经历,当然,是以他的观念所叙说的经历。
江晓力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人,甚至可以说正统到偏执。
当初接管这座城市,有三支力量,一支是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打进来的正规军,也就是当初的×野,数十年来从长征到延安,从抗战的华北战场打到解放战争的东北战场,是属于中国革命的中坚。一支是从南方及周边各根据地来的敌后战斗部队,原属新四军第×师,这些人在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老军人看来,当属杂牌。还有一支,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党。每有重大政治运动,总能看到这几种势力在背后的较量,相互间伤害都很深。直到近十多年,几方老人纷纷离休离世,换上来的已经全是解放后才戴红领巾的一代,台面上的争端才平息下去。
“野、新、地”三者中,最先倒霉的是“地”。这些人在政权初建时,因为人地熟稔,大多在金融工商第一线,三反五反中成为当然标靶。那些从三大战役和敌后老区来的,便同仇敌忾地参与其中了。卫老师知识分子出身,对那些沾了铜臭的人事,本能就有一种清高的道德感,所以在“打老虎”时,是没有多去考虑是否轻重得当,是否其中另有筹谋。虽然没有置身具体案由,但写过几篇很凌厉的文章。
卫老师属于“新”,年轻时,位高权重,恃才傲物,上下通达,前程无量,两三年后,很快就作为下一个标志物被打了下去。在其后几年中,“新”的一方就折损严重,元气大伤。到得文革,主政多年的“野”就首当其冲,受的罪绝对不比当初“新”、“地”两支少。
回顾建国半个世纪的历史,卫老师有一篇很著名的短文《日取其半到何时》。文中说到,古人庄子有《天下篇》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话曾为伟大领袖作为一分为二的重要哲学思想引用过。想起建国以来的党内斗争,觉得此话还有另一种含义。建国初始,豪情万丈,上面发号令批《武训传》,不知其深意,便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文字,作投枪,作匕首,杀伤了许多无辜。如同一尺之棰,自己在这一半,大义凛然便砍去了另一半。多年之后,才明白,对区区一部电影大做文章,在全国思想理论界掀起第一波大批判浪潮,其实是对着与中共共同建政有着许多贡献的民主党派知识界来的,包括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不久之后,反胡风狂飚突起,这一次自己就划到了另一半去了。许多故旧同道,上级下级,如同当年的我一样,也是毫不手软挥刀便砍。接着又是反右,当初大刀阔斧砍去我这一半的人,又被人家砍去。然后是拔白旗,反右倾,四清,文化大革命……到得文革,这种砍伐更是频密,今天你砍我这一半,明日他砍你这一半,真是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不竭倒是不竭,只是好端端的一尺之棰,砍来砍去,终就只剩下了一堆碎屑,并且还得继续艰苦地日取其半下去。此种自伤其类的惨剧,不知何时有一个真正的了结? 几年来,卫老师写了许多回忆反思文章,一层一层揭示着半个多世纪以来各种政治疑云,渐渐就涉及到许多人事,让许多人日益不安起来。本来,对于历史事实的陈述与解读,可以各说各的事,各讲各的理,但是这些人不知是不会说还是不好说,都只是背地里骂着,也不正经出来批评与反批评,似乎心里虚着一点什么。其实整个大局依然于他们有利,重要媒体也在他们手里掌握着。江晓力的父亲与卫老师曾短暂共事,做过他的下级,在那场让卫老师遭受灭顶之灾的运动中,是一个很活跃的力量。因此,对他及那一伙人复出之后的言行,一直心有耿耿。到了近年,卫老师的姿态,更让他愤懑不已,多次对人说过,看来,当初将他打下去,是一点都没有错的,他和党从来就不一条心,现在活过来了,比当年更猖狂。
对于另一些与历史无涉,但是近年来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的人来说,是他直接触动了几桩贪腐、渎职大案,向中央写了材料,这些材料又在网上传开来,伤害了一批人,这些人有的受到惩处,有的最终也过了关,但是仇怨结得更深了,用某些人的话来说,这老东西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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