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卫老师的反对贪渎,江晓力父亲等一干人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对这类枉法无道也是深恶痛绝的,另一方面,对由卫老师这样的党内异端来说这些问题,总觉得是别有用心。就像江晓力的父亲说的,我们是补台,他是想拆台。所以,往往卫老师说了的事,他们反倒不愿再说。
江晓力没有老一辈的恩怨,但是有下一代的忧虑。近年来,许多这一类的清算文章,包括网络上的那些历史披露,已经让许多像江晓力这样的下辈人感到恼怒与恐慌。她知道,这些东西一旦进入互联网数据库,将会千秋万代地保存下去,又可以随时随地调将出来。古人说罄竹难书的东西,到得如今,只需要一只手指头大小的U盘便全装下了,还可以无限复制,极速传递。所以,许多人,还没有学会上网,就学会了将自己或家人的名字输入到搜索引擎,查看有什么不良记录。数十年来,那种运动过去,一切痕迹便烟消云散一风吹尽的安逸已经没有了。在这一点上,她痛恨这种类似于掘坟鞭尸的疯狂做法,痛恨互联网。她不希望这些劳什子打破父亲晚年的安宁,更不希望给他们的后人留下尴尬与不堪。
现在,她将这种痛恨迁移到了茹嫣身上。
从小在市委家属大院里长大,耳濡目染,江晓力有了很高的政治感悟力,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天赋。由于置身事外,常常比局中人清醒,只是无缘一试身手罢了,就像茹嫣之于写作。
听了父亲愤愤的叙说,江晓力便不再对父亲提起卫老转院的事。但此事是梁晋生嘱托,不好无故推脱。更重要的是,江晓力知道在这样的情势下,卫老的医治生死,会有许多额外的说法,况且在前一阵子的治疗处理上,不是没有失当之处的,这不光对梁晋生不利,甚至对大局也不利。不久之前,北京一位与卫老相似的人物去世,曾引起各种猜测与反响,弄得有关方面多少有些被动,如今的人,总是宁可信其有。
江晓力决定自己独自来处理这件事。
在附属医院,江晓力向来就有“五院长”之称。医院编制中有一名正院长,三名副院长,有人便笑说她是五院长。多年来,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不知热心快肠地安排过多少人来此住院治疗拿药开刀,也请出过许多专家权威为许多老干部名人大款咨询会诊上门服务。她也帮医院解决过许多问题。医院的几任院长和党委书记,以及一些有名的教授都和她相熟。所以,到了这个医院,就像到了自己的单位一样。
经过紧张周旋,她独自解决了卫老师转院的问题。此事她谁也没有说。
如焉60(1)
一个晚上,江晓力径自来到梁晋生的宾馆。
她对门卫说,自己是植物所的,有防治“非典”的重要情况向梁市长汇报。门卫打电话找到梁晋生,梁晋生便匆匆赶了出来,一见是江晓力,便有些意外,第一感觉就是茹嫣出了什么问题,忙问,茹嫣怎么啦?
江晓力笑笑说,茹嫣怎么啦你还问我啊?现在她是你的人哪!
梁晋生也就觉得自己的话唐突了一点,辩解说,我想你这监护人总比我知道得多呢。
江晓力说,算啦,你们现在没一个还能记得我。
江晓力说完,便拉着梁晋生往里走,说,今晚的时间都得给我。
梁晋生听了一惊,转而又笑笑,好啊,要干嘛?
江晓力说,到房间再说。
梁晋生更是吃惊了,他知道江晓力的脾气,软硬不吃,便只好依了她来到自己的房间,进门之前,江晓力顺手就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了门外。
梁晋生的房是一个豪华大套,江晓力进门之后就往长沙发上一躺,长嘘一口气说,把我累死了。
梁晋生不知道江晓力卖的什么药,看她神色正常,衣着也很普通,比平日要憔悴,不像来使什么性子的样子。便泡茶,洗水果。
梁晋生端来茶水削好水果,江晓力才坐起来。
江晓力前所未有地正儿八经起来,喝一口茶说,向你汇报工作来了。
梁晋生一笑,你别吓唬我。
江晓力自顾自说,我们所的药物组,近几年来一直在研究几种抗病毒药物,“非典”以来,就加紧研制进度,最近有些重大发现,现在已经查明的几种带病毒动物,特别是果子狸,它们的食物中,有一些类型,与我们药物组研究的植物对象相同,专家们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些果子狸自身带病毒而不染病,是否与它们食物中的药性有关?如果真能够提炼出抑制或治疗“非典”病毒的有效药物,那就是一件具有世界性意义的事了。
梁晋生一听到这里,眼睛就放出光亮来,身子也板正了,说,你接着说。
江晓力说,我们马上和病毒所取得联系,共同商议了这个问题,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正好也得到了一些一手资料,包括病毒样本,结合现在国内外已有的对“非典”病毒的资料,准备进行下一步试验研究。
梁晋生说,嗯,再往下呢。
江晓力说,再往下,应该是你的事情了。我觉得你应该尽快进入这个研究项目,这一仗有了眉目,你就是全国抗非的功臣。
梁晋生毕竟是学工科出身,知道一种药物的研制实验到临床应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像发馒头,一夜之间就可以出笼的。便说,思路倒是好,只是这一次怕派不上用场了。
江晓力说,你呀,白当了这么些年的官,还这样不懂国情!
梁晋生说,此话怎讲?
江晓力说,你当现在最需要的真是药物?你想想,“非典”以来,死了多少人?一百个?一千个?再往狠里说,一万个?中国十几亿人,哪一桩事上死的人不比非典多?肝炎,肿瘤,心脏病,中毒的,自杀的,车祸,工伤,火灾,矿难……报纸上多得都看不过来,就是普通的感冒,死人也比“非典”多呢。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药,是安定老百姓的情绪,是消除恐慌,这是比药更重要的——要说药,它也算是一剂药,是一剂社会安神药。你需要,上面更需要!
江晓力一番话,让梁晋生感到醍醐灌顶。
梁晋生问,你们现在进行到什么程度?
江晓力说,实验室阶段已接近尾声。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眼下我们不能按常规出牌了,我们必须尽快将我们手里最大的王牌甩出去。
梁晋生问,如何甩?
江晓力说,尽快进京,召开发布会。
梁晋生说,这风险太大。万一以后弄不成,或现在还有漏洞,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晓力终于被梁晋生一次次畏畏缩缩的提问惹恼了。厉声说,你怎么这样稀泥不上墙啊?我会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我是那样的蠢货吗?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那个地方,高深莫测地听,然后说几句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我会给你把讲稿都准备好。可以说,成功了,是你的功劳,失败了,是我们下面具体单位的责任。 江晓力这个晚上说的一切,其实都是她十多天前的一次灵机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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