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白汉生之死_胡发云【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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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陈雅红是六点差十分到的。美国人就是有时间观念,老班长林松说。算上进酒店,上电梯,入包房的时间,恰恰整六点。陈雅红的到来,当然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时班上,她是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便是在全校,知名度也很高,走在操场上,会有人在背后说,喏,这就是初三(二)的那个“文艺细胞”!陈雅红一身衣着倒很朴素,看不出是从那花花世界来的。只是脸上那一点淡妆,与国内不同,胭脂是轻轻扑在靠耳根处的,一下显出一种洋气。大家涌上去,又是打量又是探问,直到在小算盘的吆喝下,大家才簇拥着老师,簇拥着陈雅红,向电梯间涌去。

  进了那间豪华包房,同学们刚安置好老师们在坐下,衣饰精美的服务小姐就来泡茶了。宽大的包房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和张三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有李四从背后一拳打来,眼睛望着王五,嘴里应着赵六……表演台后面的背景板上,用金色的立体字摆出“1963——1993”的字样,下面是“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师生联谊会”几个大字,也是金光灿烂的。于是,这儿就成了大家合影的最佳景点,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这边喊“茄子——”那边叫“南瓜——”把那些服务小姐都弄张惶了,她们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包间里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当大厅里的时钟指到六点一刻的时候,联络组的那几位却开始恐慌起来,在老同学们忘形的说笑声浪里,他们几位焦虑地交换着眼神——关键人物白汉生还没有来。那时在场的尚无一人配有手机,也没有这种即时联络的习惯。只有惶惶不安地傻等。好在那些激动不已的人们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面,也没注意时间。所以,当白汉生出现在包房门口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连小算盘都没有看出他是谁。那是一个身材壮硕,身着风衣,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有一点腼腆地打量着这个乱哄哄的场面,好像是走错了地方,又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有认出他来。一直等他走到秦老师跟前喊了一声秦老师,大家依然没有谁认出他,只有人悄声说,这个人有点面熟。

  秦老师笑着掩饰自己的窘迫,说,你看,人一老,就糊涂,你是……

  这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说,秦老师,我是白汉生。

  小算盘一干人这才看出来人就是白汉生,喜出望外,冲上去就擂他:“大白菜呀!成这样啦?”

  “大白菜?你是大白菜吗?”

  “要在大街上撞见,打死你我也不敢认哪!”

  于是,同学们一边叨念着大白菜,一边大笑。也有人依然找不到一点印象,私下里与人嘀咕,忘干净了,忘干净了,真该死。

  白汉生忙不迭地说:飞机晚点,市区又堵车,刚好是下班时间,我都急死了,给老师赔罪,给同学们赔罪,等下罚酒,罚酒。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那一款深棕色牛皮公事包,脱下那件面料做工都很考究的风衣,挂在衣帽架上。

  白汉生里面是一身质地做工都很考究的毛呢西服,米色细格,挺括的黑色衬衣,规规矩矩打着一条大红领带,领带下半截缀着一枚银色的领带夹。最让人想不通的是,那白汉生好像个儿也长高了,脸儿也漂亮了,一头黑发厚厚实实光光亮亮,连那笑容那眉眼,也不似当年又拘谨又木讷了。当年,他是我们班最矮的几个之一,印象中,初中几年,永远坐第一排,有时候中间,有时候旁边。脸儿小小的,脸颊和耳根两处的皮肤黑白分明,像戴了一副孙悟空的面具。卫生委员几次提醒他,洗脸要洗耳根子,脖梗子。旧衣服新衣服没有一次穿熨贴过。这个有李宗明的老照片为证。

  陈雅红挤过来,与白汉生面对面站着,很夸张地上下端详了一番,问:“你是我们初三(二)班那个大白菜吗?”

  面对陈雅红,白汉生突然又有些嗫嚅,只是笑。

  陈雅红又说:“人家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男生也会这样变吗?”

  白汉生终于缓过一点气来,自嘲地一笑说:“没办法,生意场上,都是这样,周武正王的。我晓得我这一身蛮腻人,来不及回家换了。下次改下次改。”

  白汉生这样一说,更让人觉得他真是今非昔比了。要是回到当年,被陈雅红这样美丽动人又伶牙俐齿的女生如此一抢白,那他还不得臊晕过去?正在这时,一个文静精明的年轻人指挥着几个饭店服务生抬进来几只大纸箱。年轻人对大白菜说:“白总,放什么地方?”白汉生说:“交给小姐,摆盘。”转身,他又小声对小算盘说:“顺便带回来一点新疆水果,库尔勒的香梨和吐鲁番的马奶子葡萄,刚刚摘的,味道不错,绝对天然。过去是贡品呢。上菜之前先给大家尝尝鲜,开开味。”

  白汉生说着,就瞟见了我,大步朝我走来,重重一巴掌压在我肩头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那还见得到这么多老同学啊!几不容易,狗杂子。你还没怎么变?

  我说,你进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认。你原来不是比我矮一大截的吗?

  白汉生说,你不晓得,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我在外面打工,一百斤两百斤的包往身上扛,不但没有压矮,还看着一节节往上长,长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都吊在这个地方。说着,白汉生用手指在小腿肚子处划出一道线。

  正在这时,李宗明从别人手里抢过他那本旧相册,凑到大白菜跟前,将那语录本大小的旧相册摊开放在手心,一边看上面的一张照片,一边对照着白汉生的模样。那照片是初一过队日的时候,我们班十几个男生在东湖边那头白象雕塑前照的。四寸大小,是李宗明特意带来的。刚才传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半数以上的人来。当时三年饥荒刚刚过去,上面的人儿都是一个个瘦瘦精精,衣着简陋。还戴着红领巾,天真无邪正经八百地望着镜头。

  王言开指着一个小人儿说,他们说这是你。

  白汉生接过相册,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看了半天,很肯定地说,不是。

  李宗明说,你敢说不是?你只看看你当时穿的什么,大垮垮汗背心!光颈子戴的红领巾。你当年总是穿汗背心,我们还笑过你,上体育课,一跑,飘带就飞到背上去了,像一根辫子飘呀飘,你不记得了,老师也说过你……

  照片上大家都穿的白衬衣,起码也是翻领汗衫一类,过队日,对孩子们来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节日。红领巾被那白衣领翻过来一压,才能有味道,就像如今穿衬衣打领带一样。

  李宗明这一说,白汉生好像是记了起来,脸上终于又有了一点当年的窘迫,憨憨一笑说,怎么这脸面不像?

  有人说,你当年就是这个脸面呀!

  众人哄笑。

  大白菜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张照片呢?赶快帮我翻拍一张,好让我保存一点从前的形象。

  李宗明收回相册,塞进口袋,说,等下我们谈谈价,这是一件文物呢。

  大家又开始显露出了当年的坏来,你言我语,唇枪舌剑,好不热闹。眼见已过了六点半,众人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老班长林松只好要来无线麦克,大声宣布入席。小算盘便忙着排坐。五张大圆桌梅花形排列。挨着表演台的为首席,安排六位老师,陈雅红,老班长和白汉生作陪。其余四桌,由当年的四个小组长分别任席长,成员自由组合。安排一宣布,几个老师立即反对,数学老师说:“好不容易和同学们相聚,还是让我们像当年一样,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吧,每桌一个老师,好不好?”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在一片拥戴声中,将老师们抢了去。班主任秦老师还是留在首席,老班长林松和华籍美人陈雅红一左一右作陪。白汉生已经跑到王言开那一桌坐下了,却被小算盘拖了过来,摁在了陈雅红旁边,白汉生推脱了一下,也就坐下了。小算盘又让我坐到大白菜旁边,说,夫子,你寻人有功,陪大白菜,好说话。坐下没说几句话,白汉生就说起我们当年的事来,说有一次,用一支刚做好的“冲锋枪”,把陈雅红打哭了,枪被秦老师收去,心疼得不行,写了几份检讨,保证不再带到学校,才要了回来。白汉生问陈雅红还记不记得,陈雅红说,我这个人,从来只记吃不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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