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片上有白光的公司电话,住宅电话和手机电话。那年月,座机都还远远没普及,手机更是稀罕物,被叫做大哥大,或手提。很霸道的,半匹砖那么大,还有专门装那玩艺的手提包,壮壮实实,一个食指般粗细的天线从包里伸出来。讲排场的老板,常常有专人替他抱着那玩艺,跟在身后。
告辞后,我到外面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到白汉生的公司,一位声音娇嫩的小姐说,我们白总出差在外,什么时候回来?不好说啊。我只好又拨他的大哥大,终于拨通,白总用很蹩脚的普通话问我是谁,
我说,大白菜,你别给我来那弯管子撇撇话了,我是当年和你一起私造枪支的,记不记得起是谁?
白汉生立即换了一口汉腔喊起来:“哎呀!个狗杂子,夫子!你莫不是冒充的吧?你晓得我现在在哪里?在乌鲁木齐!几千公里之外,听到老同学的声音,真是意想不到……”白汉生一句接一句说了好半天,问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说,“你怎么搞到我的电话的?”
我简单说了找他的经过,然后说,我们初三(二)班要搞一次同学聚会,时间定在下个星期天。
白汉生说,我怕赶不回来,能不能推迟几天?
我说,陈雅红从美国回来了,她的返程机票已经定好,不好推迟。
没等我把话说完,白汉生说:“陈雅红她去了美国?难怪,我说这么些年一次都没有碰见过她,你刚才说是哪一天?”
我告诉了他聚会的日子。白汉生说,他一定准时赶回来。然后,他笑笑说:“不怕你笑话,我前些时做梦还梦见过她。她现在什么样子?”
我说,再熬几天不就见到了吗?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肯定和你梦见的不太一样了。
白汉生说,当然当然,几十年了……语气间,透出了些许怅惘。
聚会是在白云大酒店举行的。那是当年全武汉唯一号称五星级的一个高档酒店。那些天,白汉生在遥远的西北边陲不断地打回电话,安排聚会的一应事宜,定下了一个五桌的豪华包厅。白汉生说,老同学,多年不见,能够一聚,实在难得。希望这次给他一个面子,让他做一回东。联络组的诸位一打听,这个豪包,每桌的最低消费两千八,加上香烟酒水其他七七八八,这一东起码要做掉一万大几,便一起为大白菜心疼起来。大白菜说,莫说这些了,情意无价,情意无价。一干人心疼之余,大喜过望。几天中就一直说着这个大白菜。说出手如此阔绰,想来家底不止百万。说真是情意无价,有人有钱,也不一定舍得拿出来。说三十年河东啊,三十年河西。说在咱们初三(二),谁变成个人物都不会奇怪,唯独他大白菜,让大家做梦都想不到。说来,这聚会费用真还一直是大家的一块心病。陈雅红说过,她来做东。本想,陈雅红一个人出上三两千,办一次用度简朴的聚会,她这个在海外混了多年的华籍美人,当然不至于承受不起。但是让一个漂泊多年的海外游子,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掏钱请故乡同窗的客,从礼数上说不过去。AA制吧?有些生活困窘的同学,会不会为这三五十元钱而不便赴约呢?据说在联系过程中,已经有几个老同学婉辞了。知内情的人说,他们何尝不想来?只是自己混得这样栽,实在不好意思见江东父老。小算盘杨莲燕找到当年的团支书方秀珍时,她正在自家的巷子口摆着一个缝纫摊子,怎么说她也不来,说手上活忙,天冷了,人家等着要,现在生意不好做,刚好这秋冬时节,活多一点,不想得罪了客户。现在有白汉生包圆,而白汉生又是那样一种很低调很平民的角色——起码在大家的印象中是这样,许多话就好说了。宣传部长林松正儿八经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邀请函,让小算盘找个了文印公司漂漂亮亮地印制了一摞三开卡片。其中委婉地说到,我们班上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老同学,为大家筹办了这一次盛大的酒宴。这样一来,先前那些犯难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聚会的日子渐渐临近,联络组开始生出些隐忧,万一那位大白菜只是图一时嘴巴快活,到时却不见了人影,那不塌了天?聚会中涉及吃喝拉撒的事,依然由当年的生活委员小算盘全权操办,办事一贯认真严谨的小算盘,特意往白云大酒店跑了一趟,探问那豪包的五桌酒。对方殷勤让座上茶,说,定好了,你们白总已经派人把定金送来,菜谱也定好,只等你们来。要不要再看看菜谱?这一下小算盘才算踏实了下来,忙说不用不用,白总定了就定了。小算盘提出来看看包间,一位餐饮经理立刻带了她去。小算盘在单位也是搞办公室工作的,待人接物一套程序很熟。豪包真够豪奢,宽敞明亮,围圈都是一色的红木太师椅,精美的红木茶几上嵌有光洁的石面,石面上是精美的烟具茶具,数一数,也够五六十个人坐了。餐桌是那种十六座的大圆盘转桌,餐具齐全,镀金的,黄灿灿耀人眼。小算盘又试了试音响,很清晰很宏亮,还好像带着一点太空回音。最后,小算盘对餐饮部经理说,能不能在酒店大门口竖一个指示牌,客人来了好找。餐饮经理说,放心,这些你们白总都已经安排了,所有迎宾措施,还有包间里的布置,全都安排妥了。
著名的文博中学初三(二)同学聚会的时间定在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六点。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一天。这日子也是白汉生定的。“1118”,要要要发,大吉大利加六六大顺。后来,我发现白汉生这样做,还有一点私人的小九九在里面,这是后话。
小算盘杨莲燕是个认真人,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五点不到,就早早地去了白云大酒店。下了车,刚要过马路,远远就看见白云大酒店大门上方挂着一幅红色大横幅,上面印着一排金黄色的美术字:“热烈欢迎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的老同学们!”不禁心中一热。走到酒店门前,又看见两块装饰精美的牌匾,一块上面写着:“忆当年,峥嵘岁月稠。看今朝,青春永不老!”另一块上面写着:“想念你,老同学!这些年,还好吗?”正要有眼泪涌出,发现身边有两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在抒情。一个说,是哪个写的,搞得人心里直发酸。那一个说,还青春永不老呢,老得都认不得了。杨莲燕打量过去,那臃肿的面容上,依然留着一丝往昔的倩影,赶快转动脑子,想把名字记起来。对方却先叫了:“小算盘!”“真的是小算盘!”“丫丫!小梅子!”叫喊间,三个人已经拉扯成了一团。丫丫说:“我们特意早一点来,好和老同学多聊聊天。”接着,又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到了。那情景,有过此类经历的,都可想而知。结果是,聚会的第一地点,变成了酒店的大门口,人越来越多,还引来一些围观者。去接老师的几批同学,也相继到来。白汉生有话,老师都要去接,打的,别让老师挤公交。班主任秦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化学老师,体育老师,政治老师……都精神抖擞或颤颤巍巍地到了。同学们也都像是忘了自己的年岁,喊的喊,叫的叫,鞠的鞠躬,拥的拥抱,弄得老师们一个个泪眼迷蒙。说有几位老师已经去世,有的已去世好多年,没等到文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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