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灵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空明、轻松、自如。
荒原上的淘金者
在往改则的路上,我们遇到了采金人。他们在视野中出现,只是一个小小黑点。慢慢地,它变大,渐渐成形、渐渐清晰。近了,才看清,是一台手扶拖拉机,拖斗上,堆了很多麻袋。这些麻袋被塞得鼓鼓囊囊,堆得足有一层楼高。车上坐了三个人。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那一张张风吹日晒的脸几乎与非洲黑人毫无二致。他们刚刚修完车,用摇把发动了车子,拖拉机冒出一股黑烟,他们就急急忙忙谎慌张张爬上车,仿佛有谁追赶他们似的,与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并行。
这些大包里,也许装的是棉被、帐篷、水、柴火和食物等。扎西说,这些淘金者大部来自四川、青海和甘肃等地。从他们的行装来看,起码在路上跑了数月,全身衣服都黑油油的,几乎看不出底色。脸被高原阳光照得像张粗黑的树皮,全身只有一双眼睛是白的。那些麻袋因为长期的手摸肩扛,边都磨出了毛,毛又被磨得油光滑亮。这样的长旅,一定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艰难和危险吧。
走不多远,他们的车又熄火了。转眼,他们和那台手扶拖拉机又变成了一个小小黑点,慢慢从视野里消失了。
扎西说,改则一带有不少金矿,内地人早在凡年前就来这里淘金了。他们每年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片广漠的无人地带,带足几个月吃的和用的,等到秋深了,草原慢慢被冰雪覆盖,他们又得在刺骨的寒风中踏上归途。没有人能够在无人区熬过冬季。
我感到惊奇的是,中国西部与美国西部,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当年美国开发西部时,淘金者蜂拥而至。今大,藏北同样出现了采金人,西部真是惊人的相似,与美国西部不同的是,这里是高原,是人类难以生存的极地。在这里淘金,是向人类的生存极限挑战。我不得不敬佩淘金人的勇气和毅力。
傍晚与狼的一次周旋
我们走入了一条大峡谷,两边山脉都是红色的砂岩,座座山峰的石头均似海底礁石,有着累累伤痕,饱经了大自然的无穷变数。
我觉得此情此景,恰似美国某西部片中的一个场景,说不定哪个山口就会冒出一个骑高头大马的牛仔来。
丰田车开上一个缓坡,正欲转进峡谷口时,果真有一帮人、一群我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马。人呢,尚在草坡上,把艳丽的衣服和被子抛洒一地,马则悠闲地在草地里吃草。这幅画面的出现,不是神话就是梦境,总无法真实起来。
从他们的马群中穿过,那群懒洋洋的人,连跟我们打招呼的兴趣也没有。
我们从那条红色砂岩峡谷出来,进入一个平坦的草原。草原向西倾斜,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湖,从湖岸银白色的闪光看,它应该是一个碱湖。
草地上到处是车辙。两台车向湖边并列而行,一路狂奔。只一会,就互相找不到对方了,索多的车走偏了,不知冲向了哪里,扎西不无担忧地说:“往东开到那曲就麻烦了!”他把车一停,下车后急得绕着车转来转去。
谁都以为前面不远就是湖。车一阵疯跑后,这才知道,这片草地是如此巨大。那些山己远远地退到了后面,小得只有一线低低的蓝影了。湖仍然是如最初看见的那样,在前面闪耀着银光。
等了好一阵仍不见踪影,我拿出高倍望远镜四处照看。原以为草原空无一物,从望远镜里看到,右边的草地上一大群野岩羊正在吃着草,它们被阳光照得全身散发出毛茸茸的光。
在这里,无论你向哪个方向走,周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远的依然在远处,近的永远是一模一样的草和石子。失去方位感的司机把草原碾出了几百条车道,只要稍稍偏一点,走远了就相差不知多少里。
我从周小兵手里拿过她的红色外衣,站在车顶上挥舞着,试图能引起迷路者的注意,但大草原没有半点声息。我纵声大呼,声音小得像被什么东西扭曲了,只是环绕在身边,散不出去,或者刚散出去就被一片虚无吞噬了。一切都是徒劳。
索多的车油不多,一旦迷路,耗尽了油料,他们是走不出这片草原的。
天空中的云一朵一朵离我们远去,空出了头顶上黑蓝的天穹。起了一丝风。我们为刚才疯狂的奔驰而后悔。
不知过了多久,火辣辣的太阳也不那么毒了,云又聚拢过来,低低地,凝固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头顶。我觉得干渴。平日从不知道急躁为何物的扎西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我们开始还有兴趣四下眺望,望到后来困倦了,谁都懒得看了。我打了一个盹,醒来瞥一眼天空,它愈加蓝得可怖。
扎西突然冲上车,叫着“上来!上来!”车发动后,一个急拐弯,调过头就往回跑。
狂奔了一气,扎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把车一刹,打开车门,两脚交叉,一屁股坐在地上,叼了一根烟,狠狠地点上。
我饿得头一阵阵发黑,从措勤出发时,只吃过一碗稀饭,是晚上吃剩的饭加水煮的。早晨七点到现在六点,整整十一个小时,只吃了一点饼干。水不多,连饼干也不敢多吃。
太阳西沉时,我们的车又往来路开了一段,仍然见不到车影。扎西虽然熟悉路,但来来回回一折腾,他也害怕自己搞迷糊。在阿里,有的地方是完全凭感觉来走的,若找不到感觉,十有八儿就会迷路。扎西已经不敢离开了。
有一种不祥的气息在草原上环绕着。扎西说,他们肯定停在哪一处地方,那点油走不了多远。
太阳落山的速度明显加快,大片乌云围住了它。就在这时,一线夕阳从云层射了出来,像激光扫在草原上,远处一块草地金子般闪出炫目的光芒。一群奔跑的黄羊像上演舞台剧,在那片草地上亲昵、追赶。
我推门而下,背着相机向它们走去,想拍下这一大自然和谐而美好的景象。但我忘了这是在高原,奔出的速度太猛了,跑了不到四十米,我的心脏像拳头般猛烈撞击着胸腔,我两眼直冒金星,向前一片黑暗,差点窒息昏倒,我本能地随势躺在了地面,张大口拼命呼吸着,我看见天空像一块布匹欲把我紧紧裹起来。我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恢复了常态,田斌、周小兵从远处的草地上走了过来,问我行不行。我站了起来,那束阳光早已消失,草原上被天边燃烧的晚霞映得呈现了一层迷幻的光,灰调子上浮起一层金箔,,我朝那群黄羊的方向望去,它们依然还在那里,小得只有一个个小白点(黄羊的屁股都是白色的)。
我不加思考,举步就向黄羊走去。田斌、周小兵走得气喘吁吁,头昏目眩,半途放弃。
黄羊见有人过来了,都抬起头来望着我,呆呆地一动不动,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时还判断不了跑还是不跑。待我刚一停步,举起相机,它们“轰”地一下,一溜烟就跑得远远的了。
我不愿就此放弃。我第二次靠近它们之前,把光圈,速度都调好,人还未停,镜头先举了起来。但这一次,它们更警觉了,在我镜头刚举起的瞬间,它们分作两批,又往草原深处跑了。我的镜头前只有近处浮动的暗黄色和远处的黑褐色,像油画笔排过去的渐变色谱。我慌忙一侧镜头,抓拍了一张,镜头里只有它们在色块上跃动的小小影子。之后,我目送着黄羊从影子变成一点点光斑,再被那层黑褐色完全吞没。久久地,我站在那里,大地变为黑沉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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