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群山让开一道平坦的峡谷,给我们展现了一次高原落日的壮丽情景。
落山的太阳钻进一朵乌云中,那乌云四周立刻镀上了金边;乌云下像升腾起了冲天火光,高原因此而抵达黄昏的岸边。
那些原是白色的云朵,都相继变作了乌云,只有那些散淡如薄纱的云,才依然一片银白。
九点过后,太阳从那朵又青又灰的云中分离出来,草原立刻一片金黄。西边的云,有的变作了青云,像湖洲上的苇丛,有的底部被点燃,似炉边烧红的铁板,又如点亮的钨丝,闪出了万道金光,而云层之后的天穹,像落一场金粉,金光烁烁的光的粒子让西天辉煌一片,有如宏大的铜管乐队奏出的强音。
丰田车顶上的天空仍然蔚蓝一片。
彩霞慢慢变红变紫,大地变灰变暗,开始失去了丰富的色彩与层次。正剧过后,尾声分外落寞。
奇迹是突然出现的,当我大意中眺望南面那一片群山时,我发现了那道山脉后面冲天而起的火光。我一声惊呼,扎西忙把车停了,我们纷纷下车观望。
那光长达数十公里,好像那边山脚下是一个钢厂的炼钢炉,光芒从下向上散射出去,把山脉映得又紫又青,把云层镀成了橙黄一片,就连大气也闪烁出金属的光辉,群山因之而瑰丽无比,灰调子的山体透出了紫、青、蓝、红、橙五彩之光。天空也由近向远呈现一幅光色迷离,云影诡秘的魔幻景象。我感到脚下金箔似的草原像遥远的咏叹调,加入了自大地间飘向宇宙的那片恢宏之声。所谓大音稀声,我觉得自己正被天体间回荡的宏大声浪淹没。我被微微震动,并有飘然欲去的感觉。梦境似的我加入了这一场景之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起伏的草原因之而抖动不宁。
纯金的夕光镀上了每一片草叶。饱满的金汁仿佛要从叶尖上滚落。
是雪地的反光?这里一粒雪花也没有。是湖面的反射?我们已经绕过了两个湖泊,往那边看,并没有神奇的光团。照相机的咔嚓声,让我回到现实的世界。但是,我无法感到真实。捡起一颗最普通的石头,我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晚风拂面,吹动我的发梢,也引起了我不曾有过的强烈而又异样的感情微澜。那层层不息的涟漪,让内心涌动的思绪繁星般明明灭灭,像那片不真实的色彩,无法廓清,稍纵即逝。我几乎相信自己在哪里一定迈过了一道神秘的门槛,我因此而进入了地球上的一片异地。我的思想不能清醒,更无法进入思考。
就这样久久痴望,这天象,这地光,这幻觉一般的高原,今生今世,令灵魂永难安宁。
望西方,晚霞漫天。下面的云彩暗了,上面的却依然橙黄一片。时间慢慢收走一切,明亮的云霞在每一分每一秒里不断变红变暗,像熄灭着的火焰,一点一点失去了光芒。
我们上车,迎着夕光而去。草原的金光,灿烂得像要浮起我们似的。晚霞全都变作了青灰色的云,失去了最后的绚丽,西天只留一线亮光。草原最先沉入黑暗。
在这复归于平淡的幽暗大地上行走,我心里突然涌起了儿时归家的那份温馨,绵绵的思绪像晚风一样飘荡在草原上。这时候,有家可归的人都已纷纷掩门入室,那里早已是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的晚餐摆在了桌面,朦胧的笑意像炉火一样温暖,无家可归的人,是那样可怜,他们眼巴巴望着路上行色匆匆的归家者,心里翻倒着酸甜苦辣的滋味。在今夜的高原,夕阳还是那抹夕阳,黄昏还是那个黄昏,但茫茫大地何处才是归处?那个已经遥远的家,那声最平常普通的呼唤,成了黑暗中最悠远的回想。
夜行草原,天空是从东边暗下来的,当大地上的黑暗与天空里的灰暗连成一片,像潮水一样溢满大地之间的每一个角落,高原的黑夜就开始伸展开它神秘的帷幕。狼群出现在草原上,昼伏夜行的动物让黑暗有了秘密的骚动,打开车灯,草原像被触摸。它起起伏伏,让车身摇荡,使人有了莫名的伤怀。
远处儿点灯火,忽隐忽现。时间已是十点四十分。开到灯光处,有几个小伙子冲到我们车前,狂呼乱叫,对我们的到来,表达了强烈的兴奋之情。
流浪者的草原
盐湖名符其实产盐。这里之所以建有小旅馆,还住有十几户人家,却并不完全是盐的缘故。在藏北高原,盐湖有的是。
这里出现人烟却是因为产硼砂。
硼用于制造合金钢,也可用作原子反应堆的材料。用硼制出的硼酸可以做消毒防腐剂。硼砂还是制造珐琅、釉药和玻璃的原料。因此,车不远千里来这里拉硼砂运去拉萨,仍可赚取大钱。
我们在小旅馆住下来,同样是泥房,简陋的床铺。盐湖的水咸,我们用的水是从几十米深的井里打上来的。
在盐湖,流传着驮盐人的故事,生活在藏北草原上的牧民,吃盐全靠人畜去盐湖驮运。他们由于放牧地与盐湖相隔遥远,每驮运一次盐巴要在路上花去数月时间。每当春夏之交,他们就要从家里出发,赶着牦牛或是羊群,寂寞地行走在这片世界上最高的土地上。藏北草原山因为有了驮盐人踏响的脚步而产生了传奇。
驮盐人每天从太阳东升开始启程,到日落西天扎营,整日都在草原上行走,他们把一袋袋盐驮上畜背又卸下地来,四五个人每天光装上卸下就达数万斤。如果是羊群驮盐,上千头羊,每头驮上十几斤,要一头一头装卸,劳动量太大,驮盐人只好让羊子昼夜负重了。驮盐羊就是这样,背上的毛磨光了,就磨皮,皮磨破了,就磨肉,直到肉也腐烂,发出酸臭。不少驮畜因一路上的饥渴劳累而毙命路途。驮盐人呢,他们形容枯槁,精神疲惫,一路餐风露宿,忍受着漫长的寂寞,过着与牲畜毫无二致的生活,遇上风雪雨雹,旧时还有强人,那就更是雪上加霜。因此,这一行只有男人。驮盐路上男人们说话、唱歌,有一种不是驮盐人就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在漫漫长旅以创造这种语言为乐。语言的全部内容都是关于性事。
输运回来了,除很少部分自用外,大部分等到农业区丰收了,再经长途跋涉运到那里去换取青稞和日用品。
对驮盐之苫,有一首辛酸的藏北民歌《驮盐歌?途中悲歌》唱道:
我从事乡出发的时候,
我驮盐人比菩萨还美。
当走过荒凉草滩地带,
我驮盐人成黑色铁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身穿美丽的羔皮衣。
当历尽艰辛赶到盐湖,
我皮衣变成无毛靴底。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脚穿配彩两层底鞋。
当走过岩石磊磊的山,
我彩鞋像竹编滤茶筛。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赶着羊子千千万万。
当走过无草无水之地,
我可爱的羊纷纷死去。
我从事乡出发的时候,
我花袋装满酥油肉茶。
当步履沉沉踏上归途,
我驮盐人吃草喝雪水。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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