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_熊育群【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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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到神山,这次她是在我的头顶上。我们已走进一条厢形峡谷中。从峡谷向南边开阔的平地眺望,让人想起一位印象派画家的一幅法国南部山区的风景画,那也是从山谷远眺平原的画面,但构图相同,景色却大异——这里只有一种红褐色的石头。

  由南向北,峡谷越走越逼厌,两边是巨大连续的红色砾岩的峭壁,它们像两把巨型钢刀,切向空中,留下一小条天缝。谷底一条河流,波翻浪急,由北向南奔去。有幸坐落于陡岩上的山峰,都有几分狰狞几分冷峭,嵬嵬然,笤笤然,显出高处不胜寒的冰雪肌体。神山像座金字塔巍然端坐于头顶,如泰压顶,从云雾中显出少有的威严。那隐没在积雪带和云雾中的大梯直让人产生攀登的幻想。没有神在哪有如此的神威和诡秘!

  我们已经走了三十小时,从晴空万里到乌云满天,高原上的气候说变就变。从纳木那尼峰飘过来几朵乌云,峡谷立刻山雨欲来。两个藏民在一处草地放牧那三头牦牛,等我们赶上来。几道细长的瀑布从陡崖顶直落谷底,我们刚刚走过瀑布,噼哩啪啦就下起了雨。

  光B急着搭帐篷。 我抬头一看,发现我们正处于一堆乱石坡上,石头都是从上面山沟滚下来的,一旦雨水冲击,石头滚落,后果不堪设想。我忙阻止,叫大家往前再走一段,走过这片乱石坡。

  我们在河滩搭起了帐篷,那位藏族小伙子想阻止我们,他要求往前赶路,雨越下越大,我们懒得理他。

  这是一个进口帐篷,第一次使用,不知如何把它支撑起来,越急越乱,最后还是光B发现了天机,刚刚搭好,雨又不下了,只有阴风惨惨,铅云低垂。犹豫片刻,小伙子又在催,我们看看时间七点多,又拆了帐篷继续赶路。

  九点多了,我们还在神山的雪冠下向行走。天空出现晚霞,像一团团飘动的火苗。大家走不动了,在两条峡谷交汇的一块平地上搭起了帐篷,朔风如同刀子一样刺人。

  晚餐准备了方便面,没有汗水。那小伙子到河边一个毡包里弄开水卖给我们,五元一瓶,温温的水泡不开面团,吃在口里还脆脆作响。

  天很快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站在帐篷外,只闻水喧风唳。突然对这个荒无人烟的陌生峡谷恐惧起来。钻进帐篷,睁着眼睛听四处动静,大自然从来没有与我这样靠近。我与这个荒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到一头野兽的喘气声,帐篷在动,我壮着胆子猛咳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仍绕着帐篷响。大家都醒了,谁也不敢吭声。

  朦朦胧胧进入梦乡。才过了二三个小时,藏族小伙子过来了,踢着帐篷叫我们起来。我用电筒照了一下表,才三点钟。爬起来探头望一望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天上似有若无的一两颗星。见我们不起来,小伙子悻悻地走了。夜里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篷布上,冷在心头不到四点,小伙子又来喊,仍没有人理他。他一连来了三次,搅得人一夜都没睡好。谁知他心里在盘算什么,是不是为了赶下一趟生意?

  人生真能苦极甘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熹微的晨光中,见转山人一拨一拨从我们身边走过,让人想起遥远的中世纪。这是一幅古典主义的油画,恍若上个世纪所表现过的宗教场面。

  用河里的雪水擦了一把脸,差一点没把脸皮冻掉。大家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就匆匆。上路了。走了一会,雨又下起来了,还夹带着冰雹。我们只带了三件雨衣,躲了两次雨,也不见停。冒雨走了一段,冷得直打颤。雨越来越大,大家钻进路边一户藏民的牦牛帐篷,要了一瓶滚烫的酥油茶,身子有了暖和的感觉。

  第二次上路,走不多远,又是雪花飞旋,雨点噼啪,浓浓寒雾把我们裹进一团迷蒙,让人莫辨东西。我们又反身躲入帐篷,藏民不让我们进去,要进去就得买他的酥油茶。我们只得从牦牛背上取下篷布,找了一处有大石头的地方。大家把雨布顶在头上,挤坐在几块石头上。

  藏族小伙子开始嚷着闹着要原路回去,对我们躲雨大为不满。今天一早,他一到帐篷边就要我们再加钱,说他赶来了三头牦牛,至少要加五十元钱。现在又喊着,前面的路难走,牦牛上不去,要再加五十元,要不就原路返回去。

  我们冻得顶不住了,如果冒雨行路,淋湿了衣服,患上感冒,在极易引发肺水肿的高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往前走还是往后撤,让人犹豫。我们已经走到了神山的北面,差不多走了一半的路程,往前走,按小伙子的说法,海拔更高,路更难走,往回撤,又似不心甘。田斌,周小兵两个最坚决的转山者也不再是坚持的表情了。

  在我们长久的犹豫观望中,藏民一个个仍在往前走着,雨雪淋在他们身上,就跟没有这回事一样,几个年迈的老人,几个幼小的孩子都是这样意志坚定,从容而行。我不禁生出一股心痛的感情,为这个虔诚的民族而心痛。他们何曾怜惜过自己的身子!人生真能苦极甘来?也许,磨难正如一杯苦茶,品过之后,就会回味起甜来,大难才见大美。肉体的劳碌能使人活得坚实,甜腻腻的生活会使人浮滑、空虚和无聊。西藏游历,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人生在世,本是不可过于追求享乐的,我相信粗粝的生活是对生命有益的。转山,就能使人的精神超拔、纯净。宗教的仪轨大部要经过肉体的惩罚而获得。佛教修行,有的要求在幽闭的山洞中与世隔绝,时间从数月到数十年,“或断发,或椎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这是灵魂的炼狱,去人欲而存佛心,高僧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永远的慈祥、宁静和豁达,是洞透人生的智慧和襟怀。

  迟迟疑疑,心有不甘地往回走,渐渐地,雨小了,云开了,裸露的石头山已是厚厚一层积雪。又回到厢形峡谷时,天已放晴。只有神山始终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难窥全貌。

  在峡谷出口,碰到了一群小学生,他们排着队伍也来转山。

  有四个磕长头的,蠕动的身影离我们慢慢近了。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中间是两个年轻的妇女,后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举手、合掌、曲腰、前仆、俯卧、再伸手,爬来走三步,到刚才伸手所及的位置,又一次重复。一个又一个等身长的头连接着,两米、四米、六米……艰难的距离,用身子在大地上丈量着。

  她们一起一伏,扑地的响声,甚至衣服的磨擦声,在空旷的峡谷是那么响亮,一幅多么奇异的画面!这是用肉体在强化着一种信念,依靠了多么强大的精神动力才驱动了这繁重的运动!

  她们穿厚厚的红色藏袍,胸前系皮质的长可及地的围裙,手戴一双硬山护套,脚穿胶鞋,有的戴着线制袖套,厚厚的头巾把蓬乱的头发全束扎在里面,老太太每次扑向地面,手都无力支撑,身子重重砸在地面。爬起来更加吃力,脸上流露着既痛苦、疲惫而又坚定的表情。那头巾里露出的白发,那白发上的厚厚尘垢,那磨光的皮裙,那从新穿到旧的胶鞋,都无言地诉说着漫漫长途中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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