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_熊育群【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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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灵魂的高地

  一辆无尾红色夏利出租车悄无声息地从夜幕里滑到了我们身边,司机听说我们去天葬台并未拒绝, 也许因为他是个汉族人的缘故吧。我们分作两批,我和光A、光B先上了车。

  车灯撩开夜的一角,往黑色深处的神秘地带开去。这是一条灵魂远离人间走向天堂的路,它路上会遇见什么?害怕什么?我们又会看见什么,遇到什么呢?它知道我们害怕它吗?喇嘛的诵经声似有似无地飘荡着,给灵魂壮胆,也给我们增添勇气。

  藏民对于灵魂的坚信,对于死亡的轻视,使得高原看不到死亡的踪迹。无论哪一个角落,都找不到内地的土坟,更没有新疆维吾尔族人那样壮观的墓园。即使天葬台,也看不到尸骨,只有极个别的留下头颅,垒成了围墙。高原随处可见的是五彩经幡和刻满了经文的玛尼堆,它张扬的是人的灵魂,是神灵的昭示。它是一个灵魂的高地。只要你一踏上高原,任你到哪一个湖边、哪一座山顶、哪一个村庄、哪一座寺庙和灵塔,你都能听见其随风而舞的窃窃低语,看到经文在石片上留下的刻痕和堆砌的石头剪影。哪怕无人的羌塘草原、冰天雪地的喜马拉雅山口,它都如期地与你的目光相遇。灵魂的无处不在,此世界与彼世界共处一堂,大自然处处成了神灵的化身。

  猎猎而响的五色幡,一千遍一万遍向大地和天空传达着牧人的祝福和祈祷,呼唤着灵魂的依附和护佑。

  车在郊外的泥路上左弯右拐,车灯里是野草,土沟、黄泥,那些灯光不能照见的沟壑,藏匿着孤魂野鬼的张皇。灵魂升天的路上,却没有经幡,没有玛尼堆,连一条平坦的路也没有。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就脱离了人类,人为亡灵做最后一件事情,心甘情愿吗?这条路你要小心摔跤,如果你也是靠双脚行路的话。

  不准外人踏足的地方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和顾忌,西藏严禁外族人进入天葬台,即使同族人也只允许亲属来悼念。在拉萨色拉寺天葬台就发生过不幸的事件,有人偷拍天葬的照片,被天葬师发现后,当即砍下了偷拍者的手。偷窥者一旦被发现,神职人员会以石袭击,因此,天葬仪式几乎与世隔绝,秘不外传。

  一块告示碑出现在车灯里,车嘎地一声停住了。打着手电筒看碑文,上面用藏汉两文写了严令外人进入,一切后果自负的条文。

  出租车倒回去接人,被卡在一条土沟里。发动机一声声吼着,把夜色轰得四处涌动。冲出土沟后,一转身,只有两点尾灯的红光。的士远了,灯光似萤火,一个完整的黑暗被扔在这里。我们立刻裹进了无声无息的神秘世界。

  扎西说,天葬师收入十分可观,但现实生活中,他们却被人们敬而远之,连老婆也难娶到。他说,天葬太残酷了。我至今仍记得他那副呲牙咧嘴的表情。

  等第二批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进入死亡腹地,进入肉体与灵魂彻底分离、两相消失的地方,进入一个生死冲突、精神强刺激的场所——天葬台。

  手电筒照着一道木栅栏,左侧是一个山坡,右边是一条山沟,前面两座大山的朦胧影子,粘贴在高高的夜空,一座尖尖如金字塔。山下的日喀则远远传来几声狗吠,那里几点微弱的灯火,护卫着人们的春梦。不知天葬台在哪一座山的哪一处坡地。我们沿着天葬师和抬尸人走的小道,一步步走向漆黑的山谷,只有脚步声、喘息声,一切都是静静的。死亡的大门就在寂静的深处悄悄张开着。

  胖子来过一次,当我们转到两座山的坯口下,他用电筒指了指一面黑魆魆的山坡,说:“可能就是这里,”这时,纷纷扬扬的夜雨从头顶飘然而下,山谷里有了轻轻的抚摸一样的声音。

  屏息驻足,谁也不敢往前跨步。我想,前面也许就有尸体,也许,有人的骨头,也许还有寂寞的灵魂迟迟不肯上路,留恋着人间。我用电筒照着脚下的石块,一股极小的水流从中流过。空气中一种异味飘来。

  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

  西藏人绝不杀生。他们与大自然的万物平等相处,从没有感觉作为人在其中的优越地位。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站在生死的角度都是宝贵的、平等的。人类应与自然万物共生共荣。

  佛教告诫人们,人死可以再次转世,既可转世为牛、羊、猪等牲畜,也可转世为人。同样,牛,羊、猪也能转世为人。人只是六道轮回之一(六道轮回,这才真是生命的大流浪)。记得一位小孩指着天上的鹰对我说:“叔叔,那只鹰也会把我的眼睛叼走吗?”我无言以对。有生必有死,这是天律,人只有顺从。庄子面对亡妻击鼓而歌,那是他对生和死的大彻大悟。这位圣人,临死前告诫门生,把他的尸体抛到荒郊野外去,曝尸黄土。他的门生不愿意,他反问:让牲畜吃也是吃,埋在土里计蝼蚁吃也是吃,为什么一定要给蝼蚁去吃?雨越下越大,草地和低矮的树丛都在喃喃自语。我打着手电,第一个走上那座山坡,我看到了凸凹不平的一个大石坡,石头上溅满了腻腻的一层浮油。一件破烂的衣服,一只黑布鞋……这个生命的消失地,自然、荒蛮、原始,一个荒芜凄凉的大石坪而已。

  雨在对面山上落,雨在峡谷下面落,雨在来路上落……雨打在这块石坪上,溅起轻轻的水雾,是天在落泪吗?灵魂无语,与我只隔着薄薄的一层黑暗。我如何闯进了这个无声无息、却有呢喃四起的世界?夜的雨凄然而清凉,流到了我的脸庞和手背上。死亡就在我的脚底。

  “我……看到黑夜吞掉伟丽的白日;

  看到紫罗兰失去了鲜艳的青春,

  貂黑的鬈发都成了雪白的银丝;

  看到昔日用繁枝密叶为牧人

  遮阴的高树只剩了一根秃柱子。

  夏季的绿秧都扎做一捆捆收成,

  载在柩车上,带着穗头像白胡子——

  ……

  甜美的生命总是要放弃自己,

  见别人生长,自己会迅速凋谢;

  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

  “就连金石,土地,天涯的海洋,

  最后都得消灭在无常的威力下,

  那么美,又怎能向死的暴力对抗——

  看她的活力还不过是一朵娇花?

  啊,夏天的芳香怎么能抵挡

  多少个日子前来猛烈地围攻?

  要知道,算巉岩巩固,顽石坚强,

  钢门结实,都得被时间磨空!”

  三百多年前的涛人莎士比亚对死亡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感叹,他一生部在感受着死亡的恐惧和死亡的无所不在。他的感受还在文字里,穿越时空向我们传达着。然而,他和他的恐惧早已灰飞烟灭了,连白骨也都成泥,连死亡也死亡了。今天,我吟诵着他死亡的诗句,明天,就是别人来吟咏我的死亡文字了。

  此刻,我的脚下,死亡就是这片冰冷的岩石和岩石上冷冷的雨滴,冷冷雨滴上洗不去的浮油,浮油之上的形体毁灭;死亡是一个凝固的时间,时间堆砌的深谷,深谷里三百多年前的旧死亡,叠压在昨天的新死亡下,犹如薄薄的雨衣又把我们包裹;死亡就与雨滴一起在我们的身躯之外流淌着,时间却在我们身躯的里面流动,一分一秒是我们不断衰败着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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