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_熊育群【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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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皈依佛门,是对于死的无可回避的回避。禅宗以物我双忘、空明见性的修持来超然于个体生命之外,以圆寂和坐化来超越于生死。道家以求取长生不老药而东海放舟、密室炼丹,最后错把自己当成了仙人,可以白须飘飘,洞中七日等同世上千年。喇嘛们坚信六道轮回,视死如归,置生死于度外……宗教,无一不是死亡的产物。

  诀别亡灵山下

  日喀则出现了两点灯光,不久,就听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响声了。

  不知死者是准。今天,死亡落在他的头上,明天又会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每天必有人来这里,来填充死亡的空白。

  突突声越来越清晰。这是日喀则最早出现的声音,是大地里最孤独的声音。人们还在睡梦里,死亡却在悄悄潜行。

  拖拉机的声音已经到了山坡下了,白炽灯的强光刺破了黑暗。那个人的葬礼从上路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开始了。天葬师们把尸体和早餐都一同放到了车斗里,亲人们只远远地磕了头,就向死者诀别了。

  我想起了祖母的葬礼,那可是鼓乐齐鸣,炮仗轰然。我们牵着一条白布走在灵枢的前面,乡亲们站在各自家门口,点燃一串串鞭炮为她送行,我们在制造一个死亡的仪式。

  在我与祖母诀别的那个漫漫长夜,春雨哗哗,把大地上的万物吵醒了,叫它们复苏。春雨鼓涨起了河床,让它漫溢。它是大地上生命的脚步,悄悄走在无垠的黑夜里。它像一面江南小鼓,敲击得灵堂顶棚好不寂寥,春雨一夜,凄凄切切,寂寂惨惨。

  祖母静静地卧于棺内,对一切无知无觉。她就在我的面前,我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她的遥远,这就是死亡、祖母,你若远行,你冷吗,你孤独吗?你想念亲人吗?由灯下,那碗冷肉,那杯残茶,你真能吃到喝到?

  这是离我多么近的死亡,它就发生在我的心上,让我欲哭无泪。

  今天,陌生的亡魂,陌生的葬礼,只有死亡才是我熟悉的。我的身子还是克制不住抖动起来。

  那人端坐在一个井字木架上,白色尸布裹得严严实实。他像胎儿一样坐着,怎么来到人世还怎么归去,完成生命的一个轮回。

  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连拖拉机的声音也像一朵野菊一样熄灭。五个人的脚步声踏响了我们刚刚走过的小径。一人手牵一条白布走在前面,四人抬着木架,不出一声。偶尔有人咳嗽了一下。也许,他门怕吵醒了上路的亡灵吧。他像胎儿一样长睡了。

  天渐渐放出了一点光亮,天葬师抬着尸体绕着两山相夹的山口走了三圈。那里有一个圆形的祭坛——用石头象征地垒成的一个圆圈。然后,他们抬着他往山坡上去了,把他放下,躺倒,解下裹尸布。

  雨还在下着,他们把一块布盖在他赤裸的身上。他的冰冷的尸骨就紧贴在那油乎乎的坚硬的石头上了。

  天葬师向我们站的这边山坡走来,他们要烧酥油茶,吃糌粑,用过早餐好送亡灵上路。

  神圣的天葬

  听说这是一个穷人。穷人这个字眼刺痛人,它包含了太多的辛酸。这个世界的温暖总是远离他们,就连死也要带着这个不平等的字眼离去。

  胖子迎上去,递烟,说好话,声明我们只远远地看一看。一个年轻的天葬师面无表情,接过烟,没吭一声。他们从一块大岩石下找出放在那里的铝锅,把背来的木柴丢在地上,开始生火煮茶。

  水沸腾了,他们围在火堆边的脸也开始有了生动的表情,彼此热烈地交谈着。我们站在他们附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两个白塑料桶是他们才从山下背上来的, 装的是青稞酒, 我还以为是汽油。(由于不了解天葬,我想象人的骨头要么用汽油烧,要么埋掉。随后才知道,天葬连人的骨头也一齐捣碎,拌上糌粑,喂了秃鹰。即使火葬,也不能用汽油的,要用柏枝、糌粑来烧,异味是对神灵的不恭。)天葬师们倒下一碗碗青稞酒,也敬给我们喝,我笑着连忙摇头,口里不停地道谢。

  吃过早餐,两个年轻人从后山爬上了那个金字塔一样的山顶,站在天葬台看,那山又像一道天然屏障。他们是去山上点燃柏枝的。有人说,秃鹰闻到香味就会飞来。我们果然就在那两个年轻人下山后看到了一排兀立于山腰的秃鹰。

  西藏电视台的朋友张焰拍了一部驱鬼作法的纪录片,那是转世灵童十一世班禅具有法力后,第一次出来亲自作法。人们说,八年没驱鬼了,鬼魂太多了,冬天,外面银装素裹,寒气逼人,驱鬼从寺庙内开始后,随着一个扎的大神像,驱鬼者来到了庙外广场。跳神的喇嘛,戴着面目狰狞的面具,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牛头马面,长可及地的是五彩缤纷、前襟后背都绣有护法神脸谱图案的神袍。众神绕大像驱赶着鬼魂,其中一人手持利刃,向供神的祭礼——一头乳猪砍去。

  人们惧怕鬼魂,恰恰说明了对于生的留恋。喇嘛教也是人创造的,它也不可能摆脱常人的感情。这种惧死恋生情绪也无不表现在宗教仪轨上。

  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喇嘛,他撑着一柄红伞,走上山来。接着,上来了一批男人,他们可能是死者的亲戚朋友。上山后,他们就在天葬师吃饭的地方点起了柏枝,并一轮又一轮不停地在上面洒着糌粑。又把那个祭坛的石头一块一块放上柏枝并一一点燃,再一圈圈洒着糌粑。年轻的喇嘛就在天葬台对面的山坡上烧起一堆火,摆上供品,焚烧经文。他口诵佛经,声音悠然,有洪亮的胸腔共鸣。念经声如浪如波涌向四方。

  三个天葬师,拿着锋利的刀子、斧头,铁锤,走向山坡上的尸体。

  天葬开始了。

  西藏,天葬并非唯一的丧葬方式,其他还有活佛用塔葬,高僧、达宫贵人用火葬,乞丐、无依无靠者死后用水葬,只有盗贼、杀人犯和传染病人用土葬。所有丧葬方式中,土葬是最恶毒的。天葬人数是最多的,达到了九成。

  铅云低垂,秋雨淅沥,山谷里香烟缭绕,唱经声缥缈若幻。天葬师手拿刀子,唱着佛歌,在进行着他们神圣的工作……

  一只一只从后山飞起的秃鹰如同起飞的战机,滑翔过山谷,一只只落在天葬台上面,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它们偶尔张开一下巨翅,翅膀足有二三米长。山坡上叽叽咕咕叫成一片,秃鹰们挥翅,伸头,张嘴,一步一步围了过来。

  天葬师一挥手对转过身来,秃鹰便蜂拥而上。有两只为争一块肉,打了起来。一具完整的尸体在秃鹰的咕咕声里瞬间就消失了。

  葬仪 只与死亡观念相关

  心堵闷得谎,大脑更是恍恍惚惚,无可名状的哀伤让人万念俱灰。

  走在回城的山路上,大家沉默无语。

  雨停了,日喀则喧闹的市声远远传来。

  再也不想吃早餐了。进了路边的扎什伦布寺,看着高高在上的佛,我更深切地理解了人们的虔诚。人活着还有意义吗?利禄纷争智者能为吗?世间真有高贵低贱吗?一切都是人为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象,一场空欢喜。连佛我也无心观看了,强烈的刺激让我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夕,人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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