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单奏这一段,使人只觉得不愉快,但放在《英雄交响曲》的激动的第一乐章中的正当的地方而演奏起来,就使人感到这音乐的激烈的热情用了别的一切所不及的强的力而闯入听者的胸臆来。
第二,倘能明白感得二个以上的旋律相并而自由进行而其结果自然地生出不协和音来,听者的注意就集中在这等旋律的差异上,其音乐的表现力就更强。举浅近的例来说,无论哪个家庭,任凭何等地琴瑟和谐,倘然夫妇之间或其家族的各方面都有个性,总不会有经常不断的完全的调和的,如果有绝对的和平永远继续下去,人生恐怕已平凡乏味得极了,乐曲好比一个家族,其中的旋律是各有特独的性癖的一员,故二个以上的旋律一同进行,是必然要起一点冲突的,这冲突名为“不协和音”。过于剧烈的冲突,自然不好,这点在家庭也如是,在音乐上也同理,但这不协和音稍粗暴一点的时候,就可使音乐的效果非常地强,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这不协和音能显出各旋律的独立性,使各旋律的特性——差不多可说是个人性——彼此对照而力强起来,这等不协和音有时在音乐中只添一点异味而使之有趣,有时又往往赋音乐以可惊叹的强与粗刚的力。
下面的图中含着一点妙味的不协和音。这是有名的歌剧《卡门》(carmen)的作者比才(georgesbizet,1838-1875,现代法兰西歌剧家)的有名的管弦乐组曲《阿莱城姑娘》(l&aposarllěsienne)中的一节。
右手弹的(即上面一行)二个旋律,在管弦乐是用两支笛吹奏的,左手弹的(即下面一行)伴奏部,是用弦乐器演奏的。试先拿最上方的旋律来与伴奏一同弹奏,次拿第二个旋律来与伴奏一同弹奏,可以听出两种合奏都是很融合的。以后再拿两个旋律来与伴奏一同弹奏时,就听到在附星印*的地方所起的不协和音非常粗硬触耳,但是要注意,这不协和不但是许可的,正因为有这不协和音,而两个旋律的差异点得更显著地分明地响出,在全体的效果上看来反而是有愉快的感觉的。比方起来,这犹之恋人间的口角,只是一刹那间的事。骤雨后的风光更加明媚似地,结局反而使相思的二人互相坚加其对于对手的爱与恋。
会议中的议员各重自己的职分,热心地主张自己所认为可的意见的时候,这会议就带生气,有时弥漫着杀气似的力。反之,像在有一种妇人会中所见,有的各作上品妇人的态度,没有主张自己的意见的热诚,有的没有怀抱着主张的意见(个性),只是举止闲雅,态度驯良而盲从别人的,骤见好像完全调和,其实是无人格的偶像的默从与盲从,生气当然没有,趣味也一点看不出。乐曲中的旋律的进行也与这同样。各自专念于自己的任务,用了非常的生气而前进的二个以上的声部的进行曲中自然地生起的不协和音,往往给音乐以有如动物的强大的力。这样效果在耳上听起来或者觉得苦,也未可知,但在心中是极刺激的。今从现代最大的作曲家之一的施特劳斯(richardstrauss,1864-1949)的作品中摘取下图的一例,以明证这种效果。
在惹起世人是非之议的,他的有名的交响诗《英雄生涯》(einheldenleben,1898)中的一个伟大雄壮的顶点(climax)的终结处,他把管弦乐分为三组,小提琴,中提琴,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及小号(violin,viola,flute,oboe,clarinet,andtrumpet)诸乐器取如前图(a)所示的泼辣而生气横溢的上行音阶而进行,同时八个以上之多的圆号(frenchhorn)大声地吹奏如(b)的下行音阶,又长号与大号(trombone,tuba)皆奏(c)的和弦以为上两者的基础。要把这全体用钢琴(piano)弹奏,是困难的。梅森(d。gregorymason,即本篇所本的aguidetomusic的著者)用如(d)的结合形式在钢琴上弹奏,结果得到下列两个可注意的点:即第一,各旋律在许多地方互相“踏踵”,第二,一听懂了这旋律的移动的方法,就可了解因互相踏踵而起的粗杂味能使旋律更加泼辣,进行时的堂堂的威严更加强,而赋予这第一节以无比的光辉和力。
第30章 音乐与文学的握手(上) (3)
音乐的因了缓急,高低及粗滑等交替而在我们胸中唤起各式各样的同感的心的状态,以及其主要的方法,已在上文中约略研究过。这等心的状态,像上文所述,是不十分确定的。听了勇壮的进行曲而被唤起的力强的生活感时,我感到军队,你联想登山,他想到将军,也未可知。实验的结果,也是十人十色的。所以古来关于音乐执批评论述之笔的人们,大都要悲叹音乐的茫漠。其实,我们的音乐是正惟其有这空文漠漠而毫不示人以可捕捉的地方的不确定性,所以能逞其比别的一切姊妹艺术更强更深地摇动我们的心的奥处的神秘的伟力。
别种艺术有特殊的强的表现力时之所以称为接近于音乐者,就是说这艺术失却他的本来的确定性,或确定性稀薄,也就是说接近了像音乐的本性的不确定性。这样的适例,在昔日的惠司勒(whistler,1834-1903)的几张画中,近日的康定斯基(kandinsky)的作画的“构图”中,德意志现代表现派作家的雕刻作品中,均可以看到。别的艺术是借外界的物象的形来表现的,是从外部向内部而作用的。音乐则与之正反对,全不借外界的形,而直接从内部向外部作用。故非“客观的”艺术而为“主观的”艺术。只因其直接诉及于我们的心,故能搅拌我们的一切的感情而使之沸腾,又使我们诚服地把全心身投入其中,与音乐生活,共呼吸,共相调和而营我们的存在。
下音乐的诉述音乐艺术的最高形式,是奏鸣曲(sonata),三重奏曲(trio),四重奏曲(quartet)等所谓室内乐(chambermu-sic),及由交响曲(symphony)的管弦乐(orchestra)所成的纯音乐(puremusic),这等当然是在音以外全不假借他物的援助与协力的。音乐所给人的至纯的欢喜,非由纯音乐则无从得到。为歌曲(lied),则混入词诗(文学)的兴味;更进一步而为歌剧(opera)或乐剧(musik-drama),则在词诗以外又混入背景,舞台装置,优伶的动作、舞蹈,电光变化等分子,故音乐的力因之加强。但听者的注意大部分散在别的要素上,故其所给人的感兴虽可强烈一点,但决不是纯粹从音乐得来的了。所以听了歌曲,看了歌剧而感到欢喜的人倘以为这欢喜从音乐得来,是与吃了葡萄面包或虾仁面而赞赏面的滋味同样的。歌剧借助于歌词的力,剧情的兴味,背景的美,演技的熟练,电光变化的妙巧,仿佛面之借味于虾仁或葡萄;纯音乐则仿佛面的纯味,朴素而深长。
欲叩音乐鉴赏的深处的门而登其堂奥①(①堂奥,指堂的深处。——校订者注。)的人,务必向纯音乐而进取。故从纯音乐研究,是音乐鉴赏的向上的门。惟欲通过这向上之门,不是容易的事,不能强求之于一切的人们。又世间有种种的天赋的人,故纯粹的音(即音乐的形式)以外毫无一点依据的纯音乐,在有的人看来觉得像一片绝无岛屿可作标识的汪洋大海。对于这些人们,在奏鸣曲,四重奏,交响乐等形式上的一般的名称以外,有附着解释时作“依据”或“作标识的岛屿”的“标题”(programme)的音乐,及用音叙述事情的叙述音乐。但音乐的性质,与用文字,线条,形态来明确地描出事件,再现物体的文学,绘画,雕刻等艺术根本地不同。音乐是以不确定为本性的,故不能像用文字文章的文学那样明了地叙述事件,也不能像绘画雕刻等那样明了地再现事体。所以虽说给它定标题,使它叙述事情,但不能与诗歌或绘画,雕刻相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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