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与马一浮合影于杭州蒋庄
桐庐县政府为卫护马先生,在他宅门外安置了卫兵。那船夫一见卫兵,心就慌了。人和行李全部进了马先生家之后,他等候收取45元,这时,在荒郊低声下气的平伯忽然满脸溅朱,一把抓住他的胸部,骂他半夜敲诈良民,要拉他到警察局去。船夫那短小的破棉袄被他使劲一拉,半件缩了上来,露出裤腰和肉体。大人们上前劝解,平伯才放手,转身向马先生申诉。船夫在进马先生家时心里本来就有点慌,这时连忙跪倒在地,赌咒发誓。最后平伯才答应不送他去警察局了,照旧付了他10元钱了事。我想,爸爸这时心中可能又在同情那船夫了。他又会说:我“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关于这一段情节,在逃难打油诗里我们只记得以下几句:
平伯先讨饶,好话几千声。(吟按:‘声’念‘商’音。)……
船到桐庐后,寻着马先生。(吟按:‘生’念‘商’音。)……
平伯怒气冲,当厅倒扳账。船老大哀哭,××打圆场。
这天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因为没有垫被,半夜喊冷,惊动了爸爸。次日他就上街买来垫被。
晒太阳“偷”萝卜
16个难民住在马一浮先生家,终非长久之计。
马先生在桐庐时身边有两位门人,一位叫王星贤,另一位叫张立明。都是圣贤之辈。王星贤先生有一个学生叫童鑫森,早先曾通过某种关系向我爸爸要过一幅画。这天恰好来马先生家访问他的老师,知道我们一家逃难来此,便热情相助答应觅屋。那时马先生已决定迁居离桐庐20华里的阳山坂的汤庄。爸爸要追随马先生,也想在阳山坂附近找房子。恰好童鑫森有朋友叫盛梅亭的,在阳山坂附近的“河头上”当小学校长,他叔父是乡长,把三开间楼屋借给我们住,还不肯收房租,说是“我要感谢日本鬼。不是他们作乱,如何请得到你们来住。”后来我家从广西逃往贵州时,爸爸靠一幅画成行。友人称他那次逃难为“艺术的逃难”。其实,从桐庐开始,就是“艺术的逃难”了。如童先生不是丰画的仰慕者,爸爸又如何租得河头上的房子!
11月28日,在马先生家已打搅到第4天,我们一行16人,借助了马先生运书的船,沿桐江来到了逃难的第一个新巢———“河头上”。一路上,吸引爸爸视线的不是桐江两岸的美景,而是船头上的白布旗,旗上“桐庐县政府封”六字,是马先生亲笔所写。爸爸对马先生随意书写的字很欣赏,曾经拿他寄来的信封上“丰子恺”三字制版印到自己的名片上。
“河头上”盛乡长的三楼三底房子竟是新造的,连梁上的红纸儿都还没褪色。楼下大概是客厅厨房之类,不能住人吧。所以我们只能在楼上几间铺上稻草,设置铺位。这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何搭配,是有困难的。不知怎么一来,我这个女孩却被安排在平伯和章桂哥他们大男人的一间里。我为此表示抗议,却被爸爸骂了几句,哭了一场。是啊,男女老少16人,叫爸爸如何安排得过来呢。
一两天后,马先生迁到了汤庄,王星贤先生及其家属随行。两地相距不过半公里。爸爸从此常访汤庄(至多隔一二天),聆听马先生的教诲。冬天风和日暖,他们便在竹林旁晒太阳(即“负暄”),马先生学问渊博,见解高远,引证古人的话,都能背诵原文。他过目成诵,一目十行,爸爸佩服得五体投地。
爸爸常访汤庄,我们孩子们在河头上也玩得很痛快。有文的玩法,武的玩法。我两者都参加。三个姐姐年龄相近:18、17、16。她们常到屋后大院子里稻草堆上晒太阳,用稻草来编制指环之类的种种玩意儿。我也参加在内,向她们学编织。嘴馋了,就走出后院,那里有一大片萝卜地。我们悄悄地拔了几个,到旁边的小池塘里把泥洗干净就啃起来。又甜又嫩,味道真好啊!这种“偷”的行径很快就被萝卜地的主人家发现。可她们不但不骂,还争相“邀请”我们下次“偷”她们家的。那种晒太阳“偷萝卜”的情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难忘。
华瞻哥比元草哥大三岁,是玩儿的好搭档。他们才不参加我们女孩子玩呢。他们玩武的。我比元草哥小两岁,也喜欢和他们一起玩。我们住处附近有一座小山。我们常爬上山去玩。那山上只有野草。我们采了几个红色的小果子,不能吃的,我至今叫不出它的名字。我们拿回住处,把它们放在前院的水缸边上,用我们自制的弹皮弓射击,比谁击中得多。总之,在河头上的23天,是很值得憧憬的。
爸爸除了去汤庄负暄,聆听马一浮先生的教诲外,还有另外的交游。这里让我引用他在《桐庐负暄》一文中的一段文字,以代替我拙劣的转述:
这一住虽只二十三天,却结了不少的人缘。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一根很长的线,一端缚在桐庐的河头上,迤逦经过江西、湖南、广西,而入贵州,另一端缚住在我们的心头上。第一是几家邻居:右邻是盛氏的长房,主人名盛宝函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laudspeaker(吟按:意即扬声器,这里指大喉咙),读书而躬耕,可称忠厚长者。他最先与我相过从。他的儿子,一个毛二十岁的文弱青年,曾经想进音乐学校的,便与我格外亲近。讲起他的内兄,姓袁的,开明书店编辑部里的职员,“八一三”时逃回家来的,和我总算是同事。于是我们更加要好。盛大先生教儿子捧了一甏家酿的陈酒来送我。过几天又办了一桌酒馔,请我去吃。我们的前邻是盛氏的二房,便是替我租屋的小学校长盛梅亭君之家,梅亭之父即宝函之弟,已经逝世。梅亭是一个干练青年,把小学办得很好。他的儿子七八岁,天生是聋哑,然而特别聪明。我为诸邻人作画,他站在旁边看。看到高兴的时候,发出一阵长啸,如哭如笑,如歌如号。回家去就能背摹我的画。他常常送酒和食物来给我。有一次他拿了一把炭屑来送我。我最初不解其意,看了他的手势,才知道是给我作画起稿用的。试一试看,果然选得粒粒都好,可以代木炭用。这聋哑孩子倘得常处在美术的环境中,将来一定是大美术家。他的感官的能力集中在视觉上,安得不为大美术家呢?我们的后邻是盛氏的四房。四先生也是耕读的,常和我来往,也送我一甏酒,又办了酒请我去吃饭。只有三先生,即我的房东,身任乡长,不住在这里,相见较少,特地办了酒请我到乡公所去吃。乡公所就在学校里。学校里的美术先生姓黄名宾鸿的(吟按:不是大画家黄宾虹),是本乡人,其家在二十五里外的一个高山———名船形岭———的顶上。有一次他特地邀我到他家去玩。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善良忠厚的山民,竭诚地招待我,留我在山顶上住了一晚,次日才回来。凡此种种人缘,教我今日思之,犹有余恋。使我永远不能忘记。
爸爸的“逃难诗”在这时还有继续,可惜我们只从孩子的角度记得四句有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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