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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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有盛真谦,身比丝瓜长。还有哑子倌,说话勿清爽。

  我们以为在令人难忘的河头上暂避战乱就可重返故乡,岂料这只是逃难的第一站。

  12月17日傍晚,有一支军队来敲门要求借宿一夜,明晨赴杭作战。长官告诉爸爸,说他们是从石门湾退出来的,听说我军和侵略军在石门湾相遇,打了个四进四出,终于不敌,侵略军就向杭州进犯了。他亲眼看见石门湾已成焦土。他说桐庐可能放弃,劝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在桐庐期间,爸爸曾接到开明书店长沙分店经理刘甫琴来信,代其兄刘叔琴(20年代爸爸在上虞春晖中学的同事)邀爸爸去长沙。

  爸爸便考虑起筹款登程的事来。这一回不可能再像在南圣浜时那样拆压岁钱了。他便让章桂哥去一趟杭州,去取中国银行尚未到期的存款。据章桂哥在1985年第二辑《桐乡文史资料》上发表的《忆抗战期间的子恺叔》一文中说:

  临行前,子恺叔因路费不多,曾命我进入被围的杭州,去取存在中国银行的尚未到期的二百元存款,谁知我到达杭州之后,因找不到保人,徒劳而返。

  后来听章桂哥说,他此次去杭州,差点回不来。银行碰了钉子,只得速回长途汽车站,打算赶回桐庐。但汽车已停开。他连忙奔往轮船码头。轮船也停驶了。他想起那汽车站内还停着一辆车,想必是职工们留着自己逃离时用的。机灵的章桂哥又速速奔回长途汽车站,果然,职工们都在往车上爬。他从后窗倏地一下钻进汽车。人多得站立无地,只能腾空着脚挤在众人中间。人家也顾不得去认他是否自己同事,就这样逃离了虎口,回到了河头上。

  河头上炮声也已隐隐可闻。大人们讨论:是远行还是避深山?爸爸主张远行,而且力劝马先生也走。马先生虽孑然一身,但有亲戚学生童仆相从,暂时不作远行的打算。我们一行16人,爸爸说当时已只剩盘缠300元了,况且有老太太,怎能远行!

  张立名先生曾对爸爸表示:老太太可留在这里,由他照顾。爸爸感激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一番诚意。最后,打算大家上船形岭暂避。爸爸和马先生等由黄宾鸿先生陪同,上山去过一回,受到热情款待和欢迎。但终于没有举家上山,只是把我外婆寄在山上。这里有一段令人伤心的过程。

  这一天,爸爸再赴汤庄劝马先生远行,马先生仍不改初衷。爸爸随即找妈妈、满娘和宝姐一起商量,决定流徙远方,以长沙为目的地。但外婆年近七十,当时谣传前途交通极其困难,有时恐要步行。爸爸打算把老人家寄在船形岭黄家,便征求妈妈的意见。妈妈向来是服从爸爸的。何况那时还有旧思想残余,外婆长住女婿家,似乎不是应该的事。只因当初正在做客,才跟了一起逃出来。妈妈一直于心不安,这时只得答应。便与外婆商量。外婆自觉年事已高,不便远行拖累女婿,就同意了。于是爸爸就和黄宾鸿先生商量,蒙他一口答应。当天就雇了一乘轿子,由黄宾鸿先生带路,章桂哥陪伴,把外婆送上山去。临行时,外婆叫宝姐再为她“通一次眼睛”,也就是在棕绷上拔一根棕毛,把外婆的泪管通一下。其实这是一件很不卫生的事,但当时限于条件,只能用这种土办法解决困难,这种事还只有细心的宝姐会做。外婆对她说:“到了山上,以后就没人替我做这件事了!”妈妈和我们都偷偷地流眼泪。爸爸在《桐庐负暄》一文中说:

  我心中除了离别之苦以外,又另有一种难过:我不能救庇一位应该供养的老人,临难把她委弃在异乡的深山中,这是何等惭愧的事!

  送走外婆后,爸爸又到汤庄辞别马一浮先生,然后和诸位邻人一一告别,依依不舍,忙了一天。“悲莫悲于生别离”,爸爸鬓边平添了不少白发。

  我到如今80岁的高龄,还时刻怀念着桐庐“河头上”和船形岭,想去看看。逃难一路,除了萍乡暇鸭塘和都均没有机缘而未再去,其他地方我都去看过了,桐庐应该去看看了。黄宾鸿先生之弟黄宾笙先生就住在上海我家附近。二姐之子宋雪君志愿为我驾车,与妻乐岚同行。我们就烦黄先生带路,于2008年4月9日到了桐庐“河头上”。通过好几位引路人一路问去,居然看到71年前我们住过的那楼房还在,只是显得又小又旧,已变成回收废品的人所住。次日又上船形岭,受到乡亲们热情接待。外婆住过的房子居然还在。还有马一浮先生为黄家祖坟题写的碑文。我向坟内老者三鞠躬,以表示对他在危难之中收留我外婆的谢忱。

  再回过来叙当年的事吧。12月21日,我们离开了河头上,先坐船到桐庐,再换大船往兰溪。盘缠不多,坐船较便宜。

  这时,我们的逃难队伍虽然仍是16人,内容却已有改变。外婆寄到船形岭上去了,干练的平伯因为家有老小,不便远行,只身冒险回敌占区去

  了。阿芳也已回去。平伯有一个朋友叫车汉亮,据说是在分水江上游搞水文工作的,住在我们附近的江边。爸爸去托他找船时,知他也有远行之意,便约他同行。是他帮我们找了一只小船从“河头上”送到桐庐。他带两个儿子乔琪、乔德同行。这位车先生有一个口头禅,惯于在主语以后加“过之后”三字。我们就在背后学他,并加以夸张:“我过之后姓车”,“我的大儿子过之后在兰溪工作”。孩子一路不必操心,所以常找些小事开开玩笑。

  下午在桐庐找到了一只大船,28元送到兰溪。两点开船,刚撑离岸,爸爸见妈妈别过头去擦眼泪,我们都神情惘然,若有所失。不知谁首先说破了:“外婆悔不同了来!”别的孩子也议论起此事来。

  爸爸未尝不在考虑此事,他一路在观察,发觉舟车交通并不像想象那么困难,桐庐到兰溪的公共汽车还通。于是他马上下个决心,喊船夫停船,派章桂哥上岸步行回船形岭,把外婆接下山搭公共汽车到兰溪相聚。逃难诗中关于这一情节,我们只记得以下4句:

  听说行路难,其实也平常。连忙派章桂,接待外婆×。

  12月23日上午,我们的船到达兰溪。算算外婆也该到达了。妈妈和宝姐立刻上岸,向汽车站奔去。大约一小时后,他们回来了,宝姐向船里欢呼;“外婆失而复得!”好像报告战绩一样。我们在船里热烈欢呼响应。爸爸心里这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章桂哥后来叙述一路的经过。他说他是步行二十几里路到河头上的。半夜上山,雇了两顶“滑竿”(即简便轿子),接了外婆直接抬到桐庐。在桐庐遇到上海交通大学两个学生,便合作由章桂哥管双方的行李,学生上车为外婆抢座位,章桂哥再递上行李。汽车到了渡口,要摆渡改乘对岸的汽车了。人必须下车步行到很远的江边。章桂哥把行李交给二学生先走,他扶着外婆走得很慢。走到渡口,船已开到对岸,时局紧张,本不再开回来。正在为难之时,天无绝人之路,只见一批警察骑马而来,在六和塔把省警察局封存的船让一只给我们的那位赵巡官竟又重逢了。这位赵巡官一吹哨子,那摆渡船就回来了。马匹先下船,赵巡长叫章桂哥搀着外婆站在马头前,马就不会踢到他们。到对岸,末班汽车已开走。坐前头一班渡船的两学生虽能赶上坐那汽车,但他们不上车,带着行李在旅馆里等外婆,一起坐次日的汽车到了兰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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