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们又坐了大半天车。颠簸得更厉害,可以把人抛到半尺高。24日下午三点,车到桂林。全家暂住大中华旅馆。
独秀峰前谈艺术
桂林素以“山水甲天下”闻名,不过爸爸似乎更偏爱杭州的山水。他认为桂林山水只能称为“天下奇”。但他由衷地赞叹桂林的民风。街上有不少穿灰色制服的人。经打听,才知这是公务人员的制服。自省长以下,桂林的公务人员一律穿这种制服。每套只售“桂币”8元。广西有自己的币种,8元只相当于我们通用的“法币”4元。爸爸觉得实在太便宜了。他说自己在长沙花9元法币定制的那套中山装,已经算是最便宜的,要看服装店老板的脸色了。于是他也给自己买了一套灰布制服。
桂币与法币的折换,给家里人带来不少麻烦,等到习惯以后,却又闹了一些笑话:我们甚至把路程、日期全都打对折计算。
爸爸应桂林师范和暑期训练班的邀请而来桂林,桂林师范尚未开学,暑期训练班却开学在即。据说徐悲鸿、吴伯超等艺术界知名人士也曾在这训练班任教。爸爸在暑期训练班讲“艺术与抗战宣传”的课,深得学生好评。他们喜欢漫画,建议爸爸出一本如何画漫画的书。爸爸早有此心。因为有不少学生、读者向他提出漫画如何画的问题。他一次次写长信答复,不如写一本书出版。在训练班时期,他已粗定目录和大纲。可是训练班散后,此事又置之高阁。到1939年我家在宜山时,爸爸收到了托上海友人戴葆流夫妇从外国购寄的《怎样画漫画》英文书。装帧极其富丽堂皇而内容极其贫乏。爸爸在5月1日的日记中说:
既无确切之画法示人,更无真实之画理导人。吾购此书无异仅购厚纸及装潢也。早知如此,吾不愿于万里外托友购寄。吾自问所能编之《漫画描法》,内容之充实,指导之诚恳,至少当远胜于此类洋书。
《漫画的描法》直到1943年8月才由桂林开明书店出版。以后一再再版,直到如今还出了新版本。爸爸在桂林讲课期间,我们家人也住在桂林城里。住旅馆非长久之计,据章桂哥回忆,说因校舍尚未竣工,曾暂住皇城省府礼堂。我却只记得住马皇背。关于“马皇背”这地名,我是不会记错的,可是1989年桂林市博物馆的熊善传先生来沪访我后回去调查,却说他们查了《桂林地名录》,得知清代有一地名叫“马房背”(不是“皇”),1930年已改称“榕荫里”了。但我们住的地方明明叫马皇背。
马皇背时期我能回忆起以下一些事。那宅院进大门就是一个天井,左右两套平房。我家住右边,三间平房。左边是另一家住的。我后来才知道,这里住的是钟敬文先生夫妇。2002年1月11日《文汇报》上登载了“百岁老人钟敬文教授逝世”的消息时,孤陋寡闻的我才知道钟先生是“中国民俗学之父”。他的岳父陈炽之先生常来看望女儿,因此也和我爸爸认识了。我家迁居桂林乡下两江的租屋后,爸爸床边的墙上一直贴着一张很大很大的文字碑拓,我只记得是“荔枝丹兮蕉黄”这几个字开头的。看了爸爸1938年12月8日的《教师日记》,才知这是陈炽之先生送的柳侯祠荔枝丹碑。
话扯远了。却说桂林当时没有木制家具店,爸爸到一家竹器店里定制了12人用的家具:竹床,竹桌,竹椅,应有尽有。总价只相当于在上海买一只较差的沙发。爸爸感叹这些竹器工人对社会的贡献远远超过他们制品的价格,又惊骇于广西民风的朴实:竹器工人为了对定制人约期不误,来不及做情愿回报生意,绝不欺骗搪塞。
我还记得一件事。妈妈有孕在身,家里想方设法让她吃得好一点。有一次,买来一个椰子,我们从未见过,不知其中有水,更不知可从上方先挖洞取水,以为只能硬来。丙伯气力大,就自告奋勇开硬壳。他开出了一身汗,还差点崩断了裤带,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好容易打开一点,倒出水来,似捧琼浆玉液般献给妈妈。大家在一旁看着她喝,期望她喝了会笑逐颜开。谁知妈妈喝了这水,说是没有什么味道。我们很失望,把硬壳用力甩掉,却发现壳壁上竟还有可爱的白色肉质,取而食之,味美胜过汁水。这才对椰子产生了好感。其实汁水虽不甜,毕竟很清凉啊。
桂林警报多,当局采取的防空措施很严格。我们住在大中华旅馆时凭窗眺望,曾看到一种奇怪的景象:楼下街上走过的穿白衣服的人,背上都有墨水画的圈或点。后来爸爸问了桂林的朋友才知道,那是违反防空禁令所致。桂林以前受空袭次数不多,不曾投过炸弹。但在我们来到此前9天,桂林遭敌机投弹,死了7人。此后,防空措施就很严格。白天行人不得穿白色或红色的衣服,违者由警察用墨水笔在其背上画圈点,据说还有画乌龟的。后来先姐有一次出门,白色的衣服背上也被涂上墨汁。
桂林还有一种防空措施:市区四周的山洞都被有计划地按街巷安排成居民的防空洞,画成地图,到处张贴。我家所在的马皇背居民被安排在老人洞。可是我们在马皇背时遇到一次空袭警报,大约因为很快转为紧急警报,敌机马上就来投弹,爸爸来不及扶老携幼去老人洞,所以全家都没出门。天井的大门对面有一扇小门,开门后走下去是一个河埠,地盘很小,大约是供洗衣用的,上方有一棵大树遮荫。我们全家就挤在这地方,感到比室内安全。机枪声炸弹声把我们吓得抱着头蹲下来缩成一团。满娘照例念佛祈求保佑。
爸爸在桂林作了6首《望江南》,其中两首就是写在桂林遇警报的:
逃难也,逃到桂江西。
独秀峰前谈艺术,七星岩下躲飞机。
何日更东归。
防空也,日夜暗惊魂。
月白风清非美景,倾盆大雨是良辰,
苦煞战时民。
崇德书店
我们住在马皇背时期,有一位叫杨子才(杨乔)的同乡青年(也是我诸姐的小学同学)也逃到桂林,在马皇背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这时章桂哥也已到桂林,拟进开明书店桂林分店。爸爸真辛苦,他不仅要照顾家人,还时时考虑同行人的生活工作问题,毕竟同舟共济,他们对我家也多有照顾啊!这时,爸爸忽然动了一个念头,叫章桂哥别去开明书店了,决定在桂林开一家书店,让丙伯一家和章桂、杨子才二位得以谋生。
爸爸拿出300元来,供他们进书和付房租用。书店设在桂西路南侧,据说该路旧名崇德街,石门原属崇德县,所以爸爸为书店取名“崇德书店”。9月1日开张时,还向顾客赠送了爸爸的石印画,印成单色,由宝姐、软姐涂彩。据杨乔兄所写《丰子恺与崇德书店》一文(载香港《文汇报》1985年7月8日)中说:
……崇德书店的招牌由子恺先生亲笔题写,所经销的图书绝大部分是开明书店出版发行的,同时也兼营外版书、科技书和各种期刊。数千册图书摆满了两边四个大书橱和一副大板台。来购书的顾客多数是男女青年学生、流亡青年、军人、机关职工、教员、店员学徒等。周丙潮司理账目财务和里里外外,章桂长于营业进货,我则做一名普通的售书员,丙潮夫人每天管好五个人的伙食等生活杂物。桂林开明书店跟崇德书店相距一华里多,平日进货用板车装运。由于子恺先生的关系,该店经理陆联棠等人,和我们都很熟。他们知道我店底子薄,又是初出茅庐,在业务上一向通融,可以将书销售后再结账付款。
52书库推荐浏览: 丰一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