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谈老舍_关纪新【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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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人类童年产生于蒙昧时代的艺术兴致,原本就具有某种调节精神失重的功能。而此时这种艺术欲求由于顺应了八旗制度造成人生悲剧所带来的精神需要,又有旗族全体享有“军事供给制”所提供的生存保障,便烈火干柴般地被点燃起来,最终也就成全了满族的艺术化自我打磨过程。至清代晚期,满民族在这条艺术化的道路上已经走出去了很远很远。他们差不多已经做到了将生活艺术化,将精神艺术化,将文化艺术化。在“讲排场,讲规矩,咳嗽一声都像唱大戏”的氛围里,都市满族的民族文化可以说较清初时节来说,已经大为异化了。这种异化虽然有着汉族文化影响的明显痕迹,却又并不全面地显示出与汉族文化的同构性质。它尽管带有京师及其他一些大都市市井生活的色彩,却因为旗族一直还保持着半军事化的性质,保持着“皇家子民”的特殊地位,而使这种都市旗族文化比起一般的都市市民文化说来,显示出某些居高临下和矜持优雅的气质。清代晚期的满族都市文化,与人们经常谈到的其他各种社会文化或民族文化,有共性也有差异。它是一个多重文化的混合体。其中既有满族初民原始文化的遗响,也有中原汉地精致文化的熏陶;既带有滞后于历史发展的封建农奴制的精神无奈(满人生而为旗人,生而为兵,原则上都是皇家的奴隶,都得自称是皇家的“奴才”,终身没有人身自由),又融入了全民族不甘禁锢奋力放飞艺术之梦的浪漫;既体现出近代都市社会俚俗文化的基调,又凸显着因世代食取“皇粮”为生而养成的一种自得、散淡、雍容及大度的胸襟。

  20世纪初的一二十年,也就是自“庚子之乱”起,到辛亥革命过后的一个阶段,北京的旗人社会虽然经过了几度的动荡,但基本上还能维系着原来的大模样。由数十万计的满洲旗人、蒙古旗人和汉军旗人共同构成的京城八旗社区,是到了大约20世纪20年代以后,才慢慢地散落开来的。作为一名曾经身临其间的京城旗族底层少年,老舍的精神世界,不可避免地被打下种种旗族文化的烙印,这属于客观存在使然,也是有迹可寻的事实。世间存在过的一切人们,平凡人物也罢,杰出人物也罢,他们的教养选择,永远也超不出自身所能得到的外界条件提供。作家是精神文化产品的创造者,他们的作品,也同样反映着自身的社会存在及文化拥有。在人们研究中国文学史上诸多重要作家及其作品的时候,为了防止随时可能蹈入某些容易蹈入的误区,不应该忘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这句民间格言的深刻提示,不应忘记,每一位作家的个性,都发轫于他所处的人文环境。

  老舍在他的成长时期,曾经与本民族的文化习养以及社会流变之间,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童年时期,从母亲身上学得的许多秉性、品德,其中蕴含着满族的文化特质。在青少年时期,他又从旗族的文化社区里,濡染着各式各样的传统风习,正好与他自幼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内容相衔接。

  贫寒难捱,是长久以来落入“八旗生计”陷阱的下层旗人最大的感受。他们何尝不希望有朝一日,能摆脱这种困境,但是做不到,一代又一代,旗人的儿女还得是旗人,谁也挣不掉八旗制度的束缚。这实在是个绝大的人生悲剧。而悲剧又不只是为穷旗人们所专设,即使是旗族中间的贵胄也活得不是那么痛快,他们虽无冻馁之忧,却同样没有随意离开府邸出游外埠的权利,任凭有多少财富,却没有起码的人身自由,这虽然要比天天挣扎在贫困线上好得多,可也同样是场悲剧。在这种种世代承袭的人生悲剧里,旗人们精神上的苦闷抑郁可想而知。他们只好变着法子找寻心灵间哪怕是暂时的安慰和平衡,于是,文化艺术,也就成了他们调节自我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在这上面,他们肯花大力气。渐渐地,就养成了几乎整个民族的艺术志好。起初,在艺术追求上,还看得出明显的分野,上层有闲子弟多在琴棋书画等较为书斋式的领域里展露才华,出了不少专门家;而下层穷苦旗人,则往往到吹拉弹唱等习见的文娱形式里寄托艺术实力,其中同样也出了不少专门家。后来,贵族阶层在艺术生活方面的世俗化走势,也一天天地鲜明。对这种种文艺习尚,清代统治者并不过多干预。只是还有一项规定,旗人们要“玩儿”艺术可以,但只许自娱自乐,绝不可以“下海”,也就是不得以艺术表演谋生,不得成为职业演员。全民族生活的“艺术化”倾向,后来愈演愈烈,竟至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一直体现到:以“撇京腔”来寻求动听的语感享受、用插科打诨之类的小趣味来排遣空虚、把生活中用得着和用不着的“礼数”讲究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老舍后来在小说《四世同堂》中,对当年的旗族艺术生活场景做过清晰的描绘:“整天整年地都消磨在生活艺术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们都会唱二黄,单弦,大鼓,与时调。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他们之中,甚至也有的写一笔顶好的字,画点山水,或作些诗词。至不济还会诌几套相当幽默的悦耳的鼓子词。他们的消遣变成了生活的艺术……他们会使鸡鸟鱼虫都与文化发生了最密切的关系……他们的生活艺术是值得写出多少部有价值有趣味的书来的。就是从我们现在还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艺儿中,像鸽铃,风筝,鼻烟壶儿,蟋蟀罐子,鸟儿笼子,兔儿爷,我们若是细心地去看,就还能看出一点点旗人怎样在最细小的地方花费了最多的心血。”

  老舍,落生在这么一个被里里外外“艺术化”了的民族。虽然,他家和许多旗人家庭一样,穷困潦倒。但是,境况上的贫苦和文化上的“阔绰”,有时也能如此不和谐、或者说如此和谐地共熔于一炉。生计上艰难的家庭,文化上富有的民族。这,就是老舍出身其间的相悖相辅的社会环境。

  北京话,是日后走向创作之路的舒庆春,生下来便可以享有的一大笔财富。近年来,国内的语言学者已经发表了一批论文,证实了八旗子弟(尤其是满洲人)从清初定居燕京起,近 300年间,先是基本上放弃了自己的母语──满语,随即就对京城流行的汉语言,进行了极大程度和极具耐性的改造,京腔京韵,恰恰是经过了一代代视语言为艺术的满人不懈的锤炼、把玩,才变成了今天这般地清爽悦耳、富有表现力。老舍晚年在长篇小说《正红旗下》中间,也就此不无自豪地写过:“至于北京话呀,他(指作品中人物‘我’的表哥、满族青年福海──引者注)说的是那么漂亮,以至使人认为他是这种高贵语言的创造者。即使这与历史不大相合,至少他也应该分享‘京腔’创作者的一份儿荣誉。是的,他的前辈们不但把一些满文词儿收纳在汉语之中,而且创造了轻脆快当的腔调;到了他这一辈,这腔调有时候过于轻脆快当,以至有时候使外乡人听不大清楚。”看来,早年间的老舍,就对“京腔京韵”跟旗人社区的特殊关系,有了切身感受。他的早期习作,已经显示出对京语大白话出色的驾驭能力。“五四”以后,白话文写作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种突出追求,但是,许多白话文写作的倡导者本人却受到种种局限而写不出典范的白话作品。也就在这个时候,北京方言的运气来了,被确定为中国现代“国语”标准音,旧日旗人们用一生精力把玩语音锤炼语言的生活情趣,没想到在这里恰恰和时代的文化需求迎面撞了个满怀!老舍正是极大限度地得益于本民族的语言文化优势,也极大限度地得益于他所置身其间的那个时代的文化变迁,他在现代文坛上率先表现出对北京方言白话无条件的信任与最有力的张扬,再加上个人毕生始终不渝地努力地切磋琢磨,才使他在写作上获得了运斤如风、得心应手地驱遣调动北京话,将北京话的内在美感通盘地准确地把握住,再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这样的超凡之功,才成了中国现代作家中运用北京大白话写作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老舍在文学创作语言方面所体现的民族文化背景,曾经为一些著名学者所看重。胡适说过:“旗人最会说话,前有《红楼梦》,后有《儿女英雄传》,都是绝好的记录,都是绝好的京语教科书。”(《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周作人也曾指出:“至老舍出,更加重北京话的分子,故其著作正可与《红楼》、《儿女》相比,其情形正同,非是偶然也。”(《日文本〈骆驼祥子〉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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