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是赤裸裸的市侩哲学。“营商,为钱;当兵,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他放高利贷,以非法的手段积累金钱,视钱如命,他对待债户折债卖给他的老婆,从不许吃饱,饿了只许喝水,按他的说法:“少吃饭,多喝水,夜间永远不做梦,既省钱,又省梦!”他极为贪婪,到孙八家吃饭,“照沙漠中的骆驼贮水一般,打算吃下一个礼拜的”,他奉行的生活信条是“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他利用金钱去攫取他想得到的一切,甚至横蛮地逼散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然而他并不觉得罪孽深重。他认为:“花钱买姑娘,那比打死一个偷吃半块豆腐干的童养媳妇慈善多了,多得多!买了再卖,卖了再买,买了打死,死了一个再买两个,没人管!孙守备要管?好!拿钱来!”他发现“有钱无势力,是三条腿的牛”,于是他又往政界爬,居然爬到北郊自治会长的位置,最后被做师长的盟兄向北京政府保荐,作了南方某省的教育厅长。如果说,开头写小学教育的腐败,还限于一个具体的学堂,那么写老张这个无赖、恶棍、高利贷者、市侩青云直上居然升任某省教育厅长,这就不再是一个局部,而是从整体上概括了学界的乌烟瘴气。同时,从老张的发迹史入手,也暴露了北洋军阀统治下的政治的黑暗和旧衙门的腐朽。
老舍出身贫寒,他从小就生活在北京贫苦市民中间,这是他的不幸。然而,当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从事写作的时候,这些生活积累却使他享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他后来不少小说作品大都取材于北京市民的生活。《老张的哲学》不单揭露了学界的黑暗,作者还把笔触深入到北京普通市民生活的角角落落,展示了这些“小人物”在北洋军阀统治下的悲苦处境。他们有挣扎,有抗争,也有不得已的忍从。
王德与李静的爱情故事写得凄恻动人。李老人是这个爱情故事中的重要角色。王德、李静、李老人,都是受到命运拨弄、哀哀无告的处于困窘中的市民。李老人本来是一个“下野”的小官吏,仅仅因为希望自食其力经营小买卖向老张借了三百块钱,这就一头跌进老张布下的罗网。在老张的暗算下,李老人不仅赔光了本钱,小买卖也倒给伙计王五,凭空背上老张的阎王债。因为欠老张的债,也就不得不听凭老张的摆布。老张把魔爪伸向他的侄女李静,要强索李静为妾。李老人素来以狷介正直自许,借钱不还,他觉得“对不起老张”,然而以侄女抵债,又觉得近于“畜生”。在这种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情中,决心以自己一死相抵,这样不仅可以保住侄女李静不受老张的蹂躏,又可以成全她同王德的婚姻。在李老人看来,“子女是应当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为老人活着”。当老张带来“两个穿土色军衣的兵”,威逼李老人“不送钱,送侄女,两样全不做,当时把你送到监狱里去”时,李老人严词拒绝老张的横蛮无理的要挟,表现出凛然的正气。他虽为退职的小官吏,却葆有一颗善良的心。李静固然向往着未来的幸福,却又不忍看着相依为命的叔叔为自己白白送掉性命。她决心俯就老张以保住叔叔平静的晚年。这是一个悲剧。最后由于王德大闹婚堂和孙守备的干涉,李静才得以逃脱老张的魔掌。结局是李老人抑郁而死,李静也在悲伤中夭亡。
作品在描述李静痛苦挣扎,企图逃脱厄运而终于失败的过程中,还表现了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弥漫于整个社会的封建传统观念、习俗,如何构成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然而确实存在的天罗地网,同黑暗势力一起扼杀了李静的充满活力的青春的生命。在这些章节,作者的描写细致而真切,虽偶有夸张,但基本上是冷静的刻划,显示着现实主义的批判力量。李静的姑母是作为一个饱受封建道德浸染,以过分的热心把李静推向死亡边缘的角色出场的。作品并未把她描绘为一个故意为非作歹的恶人,相反,倒是充分地展示出她做为长辈对晚辈的体贴和关照。她从善良的动机出发,把侄女往火坑里推,却又毫不自觉。这是又一种悲剧。如果说,恶棍老张索债讹人是造成李静等悲剧命运的直接原因,那么封建家法的毒害则是造成李静等悲剧命运的又一个重要原因,只是这个原因不易被人察觉罢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正是姑母对李静的慈爱和陈腐的说教成全了老张的“歹念”。作品这样描述姑母:她的面貌、身材、服装,那一样也不比别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国妇女里,叫你无从分别哪是她,哪是别人。她是这样平常。“她也真对于李氏祖宗负责任,不但对于一家,就是对于一切社会道德,家庭纲纪,她都有很正气而自尊的负责的表示。”这种为祖宗守法的精神是渗透于她的血肉之中的,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她对李静讲过:“我年轻的时候……公公婆婆也不是对我不好,他们对儿媳妇不能不立规矩。”她同自己的兄弟李老人说话也是:“我们小的时候,父母怎么管束我们来着?父母许咱们自己定亲吗?要是小人们能办自己的事,那么咱们这群老的是干吗的?我是个无儿无女的老绝户,可是我不跟绝户学。我爱我侄女和亲生的女儿一样,我就不能看着她信意把她自己毁了!我就不许她有什么心目中人,那不成一句话!”李静对于姑母的这套家法和封建习俗,不敢违拗,她有所追求,然而软弱,,不敢挣脱封建伦理道德加给她的束缚。她所以不随王德出走,是因为“与其入张氏地狱(在第十八层地狱的西南边)受老张一个人的虐待,还比社会上人人的指骂强。”当她坐车去庆和饭庄拜堂时,作者为我们点染几笔街上琐闻:一个秃着脑瓢,带着一张马尾发网的老妇人点头称赞:“女学生居然听姑母的话嫁人,是个可疼的孩子!”一个小媳妇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说:“看看人家!大马车坐着!跟人家学!”等等。在看似闲笔中寄寓了作者的针砭:这种远祖传下来的,而且还将传下去的封建习俗和传统观念,不单禁锢了李静的心灵,也使姑母一类人帮同恶人作恶而又心安理得、振振有词。作品让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恶霸老张在吞吃李静这些少女的青春,还有姑母、街上的看客一流人在七手八脚地把李静她们往死路上拖。老舍对这种景况,是深恶痛绝的。他在本书第二十八章,关于新年一节,有如下一段话:
新年!难道不是?
快乐!为什么不?
贺年!谁敢不去?
“!”对了!“?”自寻苦恼!
没告诉你世界就是那么一团乱气吗?
蜗牛负着笨重的硬壳,负着!
傻象(其实心里不傻)插着长而粗的牙,插着!
人们扛着沉而旧的社会,扛着!
热了脱去大衫,冷了穿上棉袍,比蜗牛冬夏常青穿着灰色小盖聪明多了!
社会变成蜗牛壳一样,生命也许更稳固。夏天露出小犄角,冬天去蛰宿,难道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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