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文学运动历史上,一些杰出的作家、诗人,在他们创作活动的初期,都曾经接受过欧洲文学的影响,有的是在欧洲文学的启示下开始从事创作的。鲁迅说他的《狂人日记》的创作,“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注: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南腔北调集》。)郭沫若的《女神》则分明烙印着惠特曼诗风的某些痕迹。老舍在创作的初期,也大致经历着同样的历程。他的《老张的哲学》在结构形式上就受了狄更斯小说的影响。他在写作《老张的哲学》之前,刚刚读过狄更斯的《尼考拉斯·尼柯尔贝》和《匹克威克外传》。这两部作品是狄更斯的早期作品,因为它们继承了流浪汉传奇小说的传统,所以在记述主人公的遭遇时,好象是信笔写来,有点散漫。老舍当时读外国作品还不多,“想选择也无从选择起”,于是选择了这两部书做为“画稿子”。《老张的哲学》在结构上的散漫,固然反映了老舍当时艺术表现上的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同狄更斯上述作品的影响也有一定关系。这个作品的结构形式老舍是不满意的。当他构思第三部作品《二马》时,他有意识地纠正了这一点。他说:“《二马》是我在国外的末一部作品:从‘作’的方面说,已经有了些经验;从‘读’的方面说,我不但读的多了,而且认识了英国当代作家的著作。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是当代文艺的特色;读了它们,不会不使我感到自己的粗劣,我开始决定往‘细’里写。”(注:《我怎样写〈二马〉》。)在结构上,他取法善于铺陈故事的康拉德,使《二马》线索单纯而又富于变化。他在艺术上有了明显的长进。可以这样说,老舍的初期创作活动烙印着英国文学特别是狄更斯、康拉德的影响的痕迹,这同鲁迅的《狂人日记》烙印着果戈理《狂人日记》影响的痕迹是一样的。当作家走向成熟的时候,这种影响便被化入圆熟的技巧之中,不复辨认了。
老舍在伦敦,连续创作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三个长篇,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一九二九年六月,他把《二马》寄给了《小说月报》,就离开了伦敦。
第三章 讽刺小说的新收获——《老张的哲学》、《赵子曰》
《老张的哲学》最初由《小说月报》连载,从第十七卷第七号(一九二六年七月)开始,至第十七卷第十二号(一九二六年十二月)续完;一九二八年一月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赵子曰》也由《小说月报》连载,从第十八卷第三号(一九二七年三月)开始,以后第八号、第十号续载,至第十一号(一九二七年十一月)续完;一九二八年四月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
《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的连续出版,在二十年代后期的中国文坛上曾经引起不小的反响。一九二八年十月《时事新报》上曾经刊出商务印书馆的广告,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老张的哲学》为一长篇小说,叙述一班北平闲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个叫老张的故事为主,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问题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极有味,又加以著者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本书成为一本现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学者固宜一读,即一般的人们亦宜换换口味,来阅看这本新鲜的作品。
《赵子曰》这部作品的描写对象是学生的生活。以轻松微妙的文笔,写北平学生生活,写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动人,把赵子日等几个人的个性活活的浮现在我们读者的面前。后半部却入于严肃的叙述,不复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笔是同样的活跃。且其以一个伟大的牺牲者的故事作结,很使我们有无穷的感喟。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注:转引自朱自清:《〈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朱自清文集·二》。)
这自然是恰当而又公允的“评价”,它虽然是“广告”,然而对这两部作品的内容及风格特色都给予了要言不繁的分析,对于我们了解当时文坛上的消息及两部作品的影响,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
应该说,现代长篇小说的创作,在现代文学史的第一个十年(一九一七——一九二七),还是一个薄弱环节。短篇小说创作,以鲁迅的《狂人日记》等作品为代表,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绩;长篇小说创作却还没有几部思想上、艺术上都很坚实的力作。长篇小说创作还需要经历一个长足发展的时期。老舍的《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正是发表于这一个长篇小说创作的“初创期”。这两部作品以新鲜的题材为现代长篇小说开拓了一个新生面,以俗白而又精炼的北京方言使当时的读者耳目一新,以显示着独特风格的讽刺和幽默赢得了广泛的读者群。尽管这两部作品也存在这样那样的局限和缺点,但它们在现代长篇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是不容低估的。
《老张的哲学》
《老张的哲学》的内容涉及到广阔的生活领域,作品以恶棍、高利贷者“老张”横蛮地逼散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为线索,相当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二十年代前后北京普通市民在黑暗势力迫害下艰苦挣扎终不能免于失败的悲剧命运;这个作品还从一个侧面揭露了当时北京学界的黑暗。这些都表现了作者对北洋军阀野蛮统治的愤慨以及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同情。
老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即以讽刺的笔调揭露北京教育界的黑暗,这同他来伦敦前曾经从事过一段教育工作有直接关系。老舍说:“‘老张’中的人多半是我亲眼看见的,其中的事多半是我亲身参加过的;因此,书中的人与事才那么拥挤纷乱;专凭想象是不会来得这么方便的。”(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作者对学界黑暗的揭露是同对“老张”的形象的刻划结合在一起的。老张是京师德胜汛公私立官商小学堂的校长,同时兼任杂货铺的老板和衙门里挂名巡击,他还是一个高利贷者。因为他的这种奇怪的身份,人们对他的称呼颇不一致:“村里的穷人都呼他为‘先生’”,“富些的人都呼他为‘掌柜的’,因为他们日用的油盐酱醋之类,不便入城去买,多是照顾老张的。”“德胜汛衙门里的人,有的呼他为‘老爷’,有的叫他‘老张’,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为老张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称呼虽然不同,而老张确乎是镇里——二郎镇——一个重要人物!”老张办学堂是名,而经商是实。他开着一个杂货铺,上自鸦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到学堂以外的商店去买,名义上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同时,不准学生出去说他卖鸦片,据他说,他只是在附近烟馆被官厅封禁之后,作暂时接济,并不愿永远售卖烟土。他办学堂的目的如此,就难怪他根本不讲新课本,而仍然以《三字经》、《百家姓》为教学内容了。他是这样的恬不知耻,当学务大人南飞生来“察学”时,竟高谈阔论教育事业,学务大人夸赞他“外国地名”很熟,他答以“不瞒先生说,那些洋字是跟我一个盟兄学的。他在东交民巷作六国翻译。据他说,念外国字只要把平仄念调了,准保没错。”学务大人竟以“那个入过学堂的不晓得中西文是一理”对答,两个人同属欺人之徒,却又都假装正经。学务大人南飞生对老张的指示是讲台不能砌在西边,“那是‘白虎台’,主妨克学生家长。教育乃慈善事业,怎能这样办呢!”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细节,活画出上自学务大人,下至学堂校长一班人等不学无术、欺上压下、营私舞弊、贻误学生的可恶、可笑、可耻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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