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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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事实。据赵景深回忆,他接手编辑《青年界》以后,曾经向老舍约稿。他在信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赵字,用圈圈起来,说是赵某被围,要老舍快发救兵。”当时老舍在山东济南齐鲁大学,回复了他一封有趣的信:“元帅发来紧急令:内无粮草外无兵!小将提枪上了马,青年界上走一程。呔,马来!”(注:赵景深:《我所认识的老舍》,《艺术世界》1980年第1期。)这一次老舍交给他一篇两千来个字的短篇,就是《马裤先生》,刊于《青年界》三卷三期上(一九三三年五月)。这算是一个插话,从中不仅可以看出老舍的幽默感,也可以知道他赶写短篇的一些情形。

  《赶集》收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四年间发表的十五个短篇。首篇《五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最后一篇《也是三角》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未收入集中而写得最早的是《小铃儿》(一九二三年一月,刊于《南开季刊》第二、三合期),此外,还有《抓药》(一九三四年五月)、《生灭》(一九三四年八月)、《沈二哥加了薪水》(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等,也未收入集中。

  老舍自己认为,他正式创作短篇小说是自《五九》始,发表于一九二三年的《小铃儿》只能算是一篇习作。《五九》同《小铃儿》一样,是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主题,但是作品的侧重点并不在正面描述人们反帝意识的增长,倒是写了一个惧怕外国人、为外国人作仆人的中国人,具有怎样的洋奴心理,从反面提出了问题:中国人如果不摆脱掉在外国人面前的奴颜卑膝的精神状态,则墙上无论贴多少“打倒帝国主义的标语”,无论如何纪念国耻,仍无济于事。这个短篇,近于一篇速写,但写得精炼、完整,内容也含蓄、深沉。

  在老舍早期短篇小说里,有不少作品以夸张的笔触,讽刺了市民阶层中的消极现象。这些作品,寓庄于谐,描摹了丑恶的、可笑的世态人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写了一些“笑话”。比如《同盟》、《开市大吉》、《抱孙》、《眼镜》等都是这样的作品。

  《开市大吉》写医界一伙江湖骗子异想天开合伙办了一个医院。他们费尽心机,以各种名目招徕病人就医,又用各种名目敲诈病人,甚至以“香片加了点盐”当做针剂,顶替六○六给患花柳病的军官注射。割痔疮时单等病人疼得狂叫才临时商定注射麻醉剂,以便无限抬高药价。他们承办考学或保寿险的检查身体的业务,只要交五元检查费,“哪怕已经作下寿衣,预备下棺材”,“也把体检表填写得好好的”。他们准备自己为自己挂匾:仁心仁术。作品用一系列笑料,把几个恣意行骗的“医生”的丑态暴露无遗。《马裤先生》写一个市侩主义者,在火车上只顾抖“派儿”,弄得周围的乘客不得安宁,茶房也被指使得团团转。作品的笔触夸张,写马裤先生喊茶房时,声音高到“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这两个作品中的人物,个性特征极为鲜明,但是包含的社会意义并不深刻。《抱孙》写得好,它也是一个“笑话”,但是它里面包含了严肃的社会问题,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愚昧、迷信而又颇为自信的王老太太急于“抱孙”,在儿媳生产的过程中,闹了一系列笑话。婴儿生下以后,王老太太为给婴儿行“洗三”的古礼,强行从医院抱孙子回家,路上王老太太喷嚏不断,“都是照准了孙子的脸射去的”,“至少有二百多个喷嚏”。这样孙子到家也就得了肺炎,死去了。王少奶奶出院后也由于护理不当,伤口崩裂,加之庸医误人,不久也一命归天。作品的题旨在于说明如王老太太一类人的迷信和愚昧是可以杀人的;中国虽屡经变革,然而陈腐的陋习依然顽固地盘踞在生活的角角落落,落后和停滞的现象几乎随处可见。笑料的后面正隐藏着生活的悲剧。

  把生活中的丑恶、卑琐、灰色、停滞、落后……加以廓大、集中、漫画化,是这些作品在艺术格调上的基本特色。它充满笑料,却又不显得轻佻、油滑,因为这些作品里透露着作家严肃的思考。当然其中也有些作品夸张失度,笑料杂陈而缺少深度,致使作品不耐咀嚼。

  《大悲寺外》同上述作品不同,笔触是严谨的,内容蒙上一层伤悼的色彩,没有笑料。《大悲寺外》是一个悲剧故事。作家倾注全力以悲悯的感情刻划了“我”所尊敬的老师黄学监的形象。黄学监为人厚重,待人和善,视同学如自己儿女。但是他后来却遭到手工教师的暗算,被人砸伤。他重伤之下,仍执意要见学生一面。他对学生表示,他已经宽恕那个砸伤他的学生:“无论是谁打我来着,我决不,决不计较!”三天之后他死在医院里。他的死以及他最后诀别的“决不计较”的话语,对于丁庚——他受手工教师的指使伤害了黄学监——却变成了一生永难摆脱的威压。黄学监死后,他曾一度得意,但不久就陷于精神自我折磨之中。他每与人争锋,听见对方说“我不计较”时,就仿佛看见黄学监“头上围着那条用血浸透的红布”,精神上就处于恐惧和颤栗中。在丁庚看来,黄学监“用杀人不见血的咒诅”在他“魂灵上作祟”,“凡是我要成功的时候,‘他’老借着个笑脸来报仇”。二十年中,丁庚在自我折磨中一事无成,最后从家庭出走,住在大悲寺内,成了个“有妻室而没家,不当和尚而住在庙里”的流浪汉。他住在大悲寺,黄学监的墓地就在大悲寺外,“离他近我好天天来诅咒他!”这个作品暴露了当时教育界邪恶势力的猖獗;对忠厚、善良、富于博爱精神的黄学监寄于了深厚的同情;对于恶人丁庚的犯罪心理描写是逼真的,对他的谴责也颇为有力。但是这个作品也有缺点。作品过分渲染了黄学监的宽容对犯罪者丁庚精神上的威压,这种威压追随他、折磨他,使他无所逃遁。这样的艺术处理表现了作者的意图是要强调这种博爱、宽容对恶人的惩诫作用。这自然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这个作品流露着一种博爱主义的情调。

  标志着作家对现实生活认识有了重大变化的作品是《黑白李》。这个作品写了黑李、白李兄弟二人不同的思想性格以及不同的生活道路。黑李的思想性格善良、软弱,他同《大悲寺外》中的黄学监虽然职业不同、遭遇不同,思想性格的主要方面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即都带有浓重的博爱主义的色彩。他同白李同时爱恋着一个姑娘。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就谦和地退让了,为的是不伤害弟弟的感情。姑娘怪罪他,他又以负罪的虔诚求姑娘谅解。白李闹着要同他分家,他是宁愿把家产全部给了白李,也绝不答应分开,为的是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当他模糊地知道白李似乎有个可怕的、危险的计划在付诸实施却又不知道详情细节时,恐惧、担忧到了极点,在忧惧中,他开始跑教堂,为弟弟祈祷平安;他读《四福音书》,从中领悟到应当“为别人牺牲”的哲理。当他终于从王五嘴里确知白李的危险计划是要组织洋车夫砸电车时,自知已阻拦不住,于是悄悄蚀去了脸上的黑痣——他们哥俩长相原是极相象的,只是黑李眉心多了一个黑痣——准备在必要时代弟弟牺牲。砸电车事败,白李远走他乡,反动当局把黑李当做白李逮捕,枪决了。黑李死时“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象死的时候正在祷告。”孝悌之道和博爱主义使他走上了这条悲剧的道路,他是无谓的牺牲了。白李深爱自己的兄长,却鄙弃他的哲学:“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这个小说明白地表示着老舍对黑李不切实际的“博爱”的否定。老舍后来说过这样的话:“在今天看起来,《黑白李》是篇可笑的,甚至于是荒唐的作品。可是,在当时,那确足以证明我在思想上有了些变动。诚然,在内容上,我没敢形容的白李怎样的加入组织,怎样的指导劳苦大众,和怎样的去领导斗争,而只用传奇的笔法,去描写黑李的死;可是,我到底看明白了,黑李该死,而且那么死最上算。不管怎么说吧,我总比当那诬蔑前进的战士的人,说他们虽然帮助洋车夫造反,却在车夫跑的不快的时候踢他两脚的,稍微强一点了。而且,当时的文字检查也使我不愿露骨的形容,免得既未参加革命,而又戴上一顶‘红帽子’。”(注:《老舍选集·自序》。)白李的形象虽属侧面着笔,近于剪影,但这个形象仍显示了一些新的特点,他不单对旧世界有明确的反抗意识,而且参加到工人群众的斗争中去(尽管这种斗争是自发的,带有很大的盲目性);白李做为一个革命者的轮廓是清晰而又确定的。老舍这时的创作接受了左翼文艺运动的影响,是毫无疑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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