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作品特别引起我们注意的,并不在这里。描述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洋博士“谋事”的经过,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地方。这个作品的深刻性在于表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腐臭社会”的土壤上如何长出了“恶之花”。作品明白地告诉我们,文博士灵魂的黑暗和卑琐,是特定环境的产物。他出洋留学,学识未必增长多少,却沾染不少洋奴的习气。从国外回来,他已经没有多少民族的自尊和爱国的情怀,面对着日本帝国主义暴行给济南的破坏,他“恶心,不是伤心。”他“并不十分热心记着五三惨案”。他对于官场的黑暗,表现为屈从和适应。为了钱,为了地位,可以不要人的尊严。作品描述他在钻营的活动中如何在“腐臭的”社会环境中丧尽了那仅有的一点作人的“良心”和尊严,成了一个市侩小人。他曾经对自己侍奉那个寂寞而无聊的杨老太太而心存恼怒,对自己近于男妓的角色而闪出过难堪的念头,但是为了讨人欢心、攀附贵人,他忍下了:“文博士,请忍耐一些!”他心中叫着自己。他曾经因为直觉地感到丽琳俯就的背后可能藏着不正当的东西,所以在正派而又严肃的振华面前总有些自惭,对比之下,也觉得丽琳未免“卑贱”,但是,当他得到丽琳的提醒,打通卢平福的门路,而得到“明导会”专员的职务时,他又感到结交丽琳的重要,在他眼里,丽琳又变得聪敏,与众不同。他已经不再有香臭、美丑的界限。他知道,他因为贪图杨家的富贵,而把自己“卖”了:“卖了就卖了吧,反正他们有钱,不在乎!”他做了“明导会”专员以后立即辞退“齐鲁文化学会”办事员老楚,不管老楚是否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已经够残忍了;他毫不留情地要攫取唐先生管理“齐鲁文化学会”所掌握的钱财,以补自己花用的不足,全不管唐先生如何,又表现得多么贪婪!他成了这样残忍、贪婪、卑劣、无耻的人,却“官运亨通”了!他先是被焦委员纳入“小格格”之中,又被杨家丽琳姑娘纳入“升官发财”的轨道,他是彻底的被黑暗社会“俘获”了。从概括的意义上讲,他陷进了黑暗的渊薮,成了助长着人世间卑劣与无耻的角色。文博士是卑劣之徒,到处钻营,不择手段,出卖灵魂;然而那渍染他、驱使他这样做的“腐臭”的社会更卑污。作家借文博士的发迹史所要表述的正是这样的思想。从这一点说,《文博士》同《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在主题的开掘上有某些相近的地方,虽然这三部作品的题材有着根本的不同。
老舍在不同的作品中,都曾经或深或浅地接触到市民的生活遭遇。《文博士》中的唐先生并不属于在饥饿线上挣扎的贫苦市民,他的一家算是城市中的小资产阶级。他的家境殷实,还算过得去;这全靠他在夹缝中长于算计。作品颇为细致地描述了他整日奔忙而又毫无积极结果的无聊生活,也描述了他总是想往上爬又屡屡失败的痛苦的心理状态。他在济南“交往很广”,但是他的生活地位却处在动荡不定之中。他曾经参与筹建以研究山东省历史地理古物艺术为宗旨的齐鲁文化学会,可是事成之后焦委员却做了会长,他只做了个事务员。“他只有事而无职”,他没办法抗议,唯一的就是在会里安排了个仆人老楚,照管着那几间破屋子,他从每月五十元的开销里克扣四十块,算是得到的一点“油水”。他知道自己的卑微,从来都“不曾独当一面的作点大事”;他把对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对子女的教育上。大儿子已去做事,二儿子在大学毕了业,三儿子还在中学,将来也有入大学的希望,女儿呢,在师范毕业,现在做着小学教员。他处心积虑希望同文博士联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只能在大学毕业,可是女婿是个博士,把一切的缺点都可以弥补过来了。”他的虚荣心本身也表现着他的自卑和虚弱。女儿不同意与文博士结合,他转而又想在文博士得到“明导会”专员职务后,请文博士选用次子建华做助手。他对生活没有奢望,这一点同文博士不同。文博士一心靠着“洋状元”这个头衔“打进”上流社会,唐先生所希望的不过是给孩子找一个可以糊口的职业;文博士是把一切可以利用的人都加以利用,然后“过河拆桥”,唐先生却是首先使他人占大便宜,自己不过从中揩些油水。“谨慎小心一向是他的座右铭”,他安分守己,甚至听到女儿议论一下社会的弊端都感到恐惧。然而,他并没有因此事事如意。相反,他是步步失足,事事落空,费了九牛二虎力气四处“运动”,结果文博士做了“明导会”专员之后,“助手”的位置却被方国器占据,建华依然是个谁也看不起的失业大学毕业生。唐先生委屈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唯其自己在种种的限制中勉强挣扎,所以才老为别人修路造桥;别人都走过去,他自己反落在后边。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公认的修路工人,谁都可以叱呼他,命令他,而他自己就谦卑的,低声下气的,忍受,服从……”。唐先生的形象具有两重性,他势利,一心向上爬,在“腐臭的社会”力图抓一把,这些方面使人鄙弃;然而,他命运多乖,不断受比他更有办法的人捉弄,这些方面又使人同情。
唐先生的女儿振华的形象,在作品中还只是一个剪影。在振华的形象中寄托着作家的某些理想和希望。她的存在给了读者一线光明:在烂泥潭一样的社会中究竟还有品格正直、精神健全的人,并不全然是势利之徒。她严正地冷静地看着周围丑恶的现实,不肯同流合污。她虽然不是叱咤风云的革命者,但是坚定、沉毅,给人以力量。她一针见血地揭破卢平福的“底细”:“他,臭虫,一辈子忙的就是吸人血。他也是留学生呢!”她敢于当面拒绝文博士的纠缠,并以明快的语言指出文博士一流人的致命伤是:“他们不去努力作自己的事,而老想借别人的光儿一下子跳起去。”“他们要顶好的事,要顶有钱的太太,并不看事情本身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并不为找个真能帮助自己的女子而结婚。他自居为最上等的人,总想什么力气也不卖,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她认为父亲的日日奔波是“空虚”,文博士的钻营是“糊涂”;有“这个腐臭的社会”才有“那样的事,那样的人”,她是把周围的丑恶现象同“腐臭的社会”联系在一起观察的。她对自己、对别人、对一切事都有一个极清醒的认识,她是一个有着坚定生活信念的姑娘。她曾经对文博士说过如下的话:“我知道我长得不体面,资格低;我现在只想教小学生,将来呢,谁知道。无论怎么说吧,我知道我的价值,不敢高抬自己,也不肯轻看自己。我愿意这样,所以也愿意别人这样。我若是你,文博士,我就去找点自己能作的事,把力气都拿出来,工作的本身就是最高的报酬,劳力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这些话反映着她刚强自立的性格,也反映着她带有革命色彩的人生观。这个形象还是比较单薄的,作家似乎也无意多侧面地充分地展开描述。她只是作为四处钻营的文博士和萎糜奢侈的六姑娘丽琳的对照而存在的;有些时候又象是作家主观评价的“传声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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