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对生活的彻底绝望是在知道了小福子自杀以后。虎妞难产而死,不但使他在经济上破了产,而且大大消损了他生活的勇气。如果说他心中的一角还亮着一星温暖的火光,那就是他还希望同深情地期待着他的小福子结合,“重整旗鼓”,然而这样一点希望的火花也熄灭了,小福子自杀了。他生活的信念死灭了。他坐在小福子的坟头,痛苦地、不情愿地看清了这一事实:“他是要强的,小福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泪,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死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头!”
祥子在苦难而又冷酷的生活面前低下了头。
小说从二十三章后半部分到二十四章结末,描述了祥子的堕落,描述了他衰颓的形象。“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摘了去。”最后,脏病使他不能再干拉洋车的活路,只在人们红白喜事时替人家做些零碎的杂事,混口饭吃。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是这样地形同“走兽”了:
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已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施号发令的锣声。他更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着头象作着个梦,又象思索着点高深的道理。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的催押执事,几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呢,骆驼!你他妈的看齐!”他似乎还没有听见。打锣的过去给了他一锣锤,他翻了翻眼,朦胧的向四外看一下。没管打锣的说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
这就是祥子的结局。这样的艺术描写是为作品的整体构思决定的。作家后来删去了二十三章后半到二十四章的这一部分艺术描写。我们觉得还是保留好。这自然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首先,这样的艺术描写,既符合生活逻辑,也符合祥子性格发展的逻辑。“因为以前卖过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他何必再奋斗?“既没从洋车上成家立业,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那么回事’。”作品中的这一句话是异常深刻的:“他为自己努力,也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的奋斗里就埋伏着向衰颓转化的消极因素,“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在旧社会那样的条件下,祥子的结局只能如此。
其次,这样的艺术描写,可以同开头“快活的,要强的”祥子形成一个尖锐的对比,强化祥子悲剧的色彩。作品的前半部分,作品以相当多的篇幅,描绘了祥子作为劳动者的美的精神世界。他即使在极端苦闷的情况下,也不染指于“白房子”,保持着他纯洁的心田;当曹先生家遇难,他分文不取,并向老程表明心迹,表现了一个劳动者坦荡的胸怀;在冬夜的小茶馆里,他给老马祖孙两代买羊肉包充饥,倾注了对穷人真诚的关切;他有可能靠刘四的现成钱过日子而宁愿凭自己力气吃饭,表现了劳动者的本色,等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健壮的、善良的、正直的、向上的农村小伙子,却沦落成为一个如此衰颓的无业游民,一个自私的、懒惰的可怜虫!作家在几处讲到这样的意思:“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在这里作家提出了一个“谁之罪”的问题,回答自然是十分明确的。所以祥子性格的前后变化,是统一在对旧制度的控诉上的;把祥子的结局按照生活的逻辑写得越充分,作品的控诉力量越强烈。文学作品总是要诉诸读者的感情。堕落的祥子唤起的读者的感情,不是嫌恶,而是悲愤。如果删去对祥子堕落之后的艺术描写,这种悲剧的迫人力量反倒减弱了。这是一个使人深思的问题。
最后,这样的艺术描写,也强化了作品的思想。这个作品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要否定祥子式的个人奋斗的道路。老马曾经用他的体验,向祥子指出想独自混好是个梦想:“谁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呢?……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祥子从自己的经历中也明白了:“刘四,杨太太,孙侦探——并不能因为他的咒骂就得了恶报;他自己,也不能因为要强就得了好处。自己,专仗着自己,真象老人所说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有翅膀又怎样呢?”但是作为个体劳动者的生活和劳动方式,决定他必然选择个人奋斗的途径;即使在他明白这样的道路走不通之后,由于阶级地位的局限,也不可能自发地找到使自己摆脱苦难的正确道路,而只能在黑暗中乱撞,甚至陷入深渊。老舍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述了这一个阶层劳动者的命运,有深深的同情,也有严峻的责难。他称祥子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这样的评断,既符合历史的本质真实,也隐含着作家的倾向。这种倾向熔铸在对祥子堕落结局的艺术描写之中,这就不但从理念上,更重要的是从感情上激动读者必须深思这个重大的社会课题。
艺术上的追求
老舍是一位对文体精熟的大作家。他在自己长长的创作历程上,从未间断对于写作艺术的锤炼和追求。可以说,他每写一部作品,都有一种特别的探索,或者是在取材上,或者是在结构上,或者是在语言上,或者是在风格上。
《骆驼祥子》在艺术格调上显示了一些新的特色。它清新、深厚、朴实。这同在这之前写的《离婚》和《牛天赐传》有着明显的差别。这种艺术格调上的差异,同作家对生活的认识有关系,同作家对“幽默”看法的变化也有一定关系。
“幽默”使他的《离婚》获得了成功。但是作家在写了《牛天赐传》以后发现“死啃幽默总会有失去幽默的时候;到了幽默论斤卖的地步,讨厌是必不可免的。我的困难至此乃成为毛病。艺术作品最忌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效果,故意招笑与无病呻吟的罪过原是一样的。”(注:《我怎样写〈牛天赐传〉》。)“返归幽默”并不意味着“一味幽默”,老舍在总结了这样几部作品在艺术格调上的成败得失之后,写作《骆驼祥子》时,他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时候,事情本没什么可笑之处,我也要运用俏皮的言语,勉强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这往好里说,是可以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祥子》里没有这个毛病。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这一决定,使我的作风略有改变,教我知道了只要材料丰富,心中有话可说,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
52书库推荐浏览: 潘怡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