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号我一夜没睡,心神不宁地给他等着门;二十五日,我到处打电话探听他的下落,都是毫无音讯。胡同里的每一点声音,我都以为是他回来了,结果,一个接一个的盼望都落了空。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电话响了,一个陌生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太平湖西岸……。登时,我觉得天塌地陷了。那天,天上正下着小雨。我迷迷糊糊地上了电车,还得换车,快十点钟的时候才摸到了太平湖的西岸。那是个很荒凉的地方,又是夜里,四周空无一人。借着微弱的路灯亮光,我找到了地上有一领芦席的地方,那芦席下盖着的就是他!我扑上去摸摸他,他已经完全冰冷了!
强忍着剜心的悲痛,我又摸到了太平湖公园管理处,央告人家允许我打了个电话,让八宝山公墓来车拉他去火化。好久,车才开来,把他装入棺中抬上了汽车。我赶忙也爬上车,一起到了八宝山。办手续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说不给留骨灰。人家不但不让我到里面去,想再看他一眼也不许。我痴呆地木在那里。我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一双白千层底的黑鞋和袜子,一点污泥也没有?深夜一点多钟了,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也不知是魂走还是人走,我只好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八宝山。
夜静更深,雨也小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空,象一口黑锅覆盖着人间。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城里走。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它长得似乎没有了尽头。我想起,我从北京去重庆找他的时候,路上走了五十天,好象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我们两度离别,一次是六载,一次是四年,也象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团聚了;我和他携手并肩走过的三十五年的人生旅程,我都感到太短促!只有从八宝山一步一步往城里走的这条路,太长太长了,走尽我的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他……(注:《老舍夫人谈老舍》。)
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悲剧!在意想不到的灾难中,胡洁青失去了她的亲人,人民失去了它的忠诚的艺术家。老舍的一生,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只有在从美国回国以后,沐浴着新中国的阳光,他才过上了安定幸福的生活。他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的新生活,因此,他才越发不理解眼前所发生的破坏与动乱,他对暴徒们充满了愤怒,对难以忍受的屈辱充满了痛苦的感情。在愤怒与痛苦中,他离开了人世。太平湖啊,黑夜笼罩下的太平湖,你是这位伟大作家的愤怒与痛苦的见证,你是品尝过作家的最后的泪水的,你是聆听过作家的最后的呼号的,你应当向人民述说,向世界述说!
在那个年代,万马齐瘖,大概连太平湖也只能将波涛藏在水底。
老舍被迫害致死以后,胡洁青以及他们的子女,都受到了株连。在江青的授意下,从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二日开始,《北京日报》连续发表文章,对老舍进行所谓“公开批判”,几乎把所有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帽子,都给老舍戴上了。林彪、江青一伙用污秽的语言,发泄他们对于美好事物的憎恶的情感,他们叫嚷不休的所谓“专政”,是专门对着好人的。他们无尽无休地干坏事,使内乱一直持续了十年。一九七六年十月,作孽多端的“四人帮”终于被人民的力量打倒了!
党和人民胜利了,祖国迎来了又一次解放!
逝者与生者的欣慰
打倒“四人帮”的伟大胜利,使全国人民沉浸于狂喜之中。随着揭批“四人帮”反革命罪行的深入,受迫害的作家先后获得解放,冤假错案逐步平反昭雪。经党中央批准,一九七八年六月三日,首都各界人士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为老舍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党和国家领导人邓小平、李先念、邓颖超、乌兰夫、王震、郭沫若等送了花圈。邓颖超、廖承志、沈雁冰、康克清以及老舍的生前友好巴金、曹禹、周扬、夏衍、周立波等参加了仪式,沈雁冰同志致了悼词。
沈雁冰在悼词中说,老舍先生是著名的爱国作家,他把一生贡献给了祖国的文学艺术事业。他的作品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和喜爱,在国内外享有崇高的声誉,被尊称为“人民艺术家”。悼词指出,老舍先生的不幸逝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优秀的作家。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老作家、老朋友而感到十分悲痛。我们要学习老舍先生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劳动人民的精神,学习他勤勤恳恳、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工作态度,学习他艰苦朴素、谦虚谨慎、平易近人、联系群众的优良作风,学习他热爱劳动、力求进步、勇于创造,把毕生精力献给祖国文艺事业的坚强意志。
从一九七八年一月起,全国各地报刊陆续发表怀念老舍的文章。我国一些著名的作家、艺术家纷纷撰写文章,声讨林彪、“四人帮”迫害老舍的罪行,对老舍的不幸逝世表示了极大的悲痛。巴金说:“老舍同志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典型,没有能挽救他,我的确感到惭愧,也替我们那一代人感到惭愧。”(注:《怀念老舍同志》,《探索集》。)冰心说,当她听到老舍去世的消息时,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她不敢设想,“这么一个充满了活力的人,怎么会死呢”(注:《老舍和孩子们》,《人民戏剧》1978年第7期。)!曹禺说:“我常常想到他笑容可掬的脸。我深夜沉思,他的形象逐渐巨大、庄严起来。”他认为,老舍到死“都维护着人民的利益,维护着人的尊严”(注:《〈老舍的话剧艺术〉序》。)。同老舍一样蜚声中国文坛的这三位老作家,还对老舍的思想品德和文学贡献,给予了热情而崇高的评价。巴金指出:“老舍同志是伟大的爱国者。全国解放后,他从海外回来参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他是写作最勤奋的劳动模范,他是热烈歌颂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注:《怀念老舍同志》。)曹禺指出:“如果说‘人杰’两个字并不陈旧,我就把它奉献给老舍先生。他就是中国当代的‘人杰’,这是全世界研究中国文学的人都承认了的。”(注:《〈老舍的话剧艺术〉序》。)冰心指出:“我感到他的作品有特殊的魅力,他的传神生动的语言,充分地表现了北京的地方色彩,本地风光;充分地传达了北京劳动人民的悲愤和辛酸,向往与希望。他的幽默里有伤心的眼泪,黑暗里又看到了阶级友爱的温暖和光明。每一个书中人物都用他或她的最合身份、最地道的北京话,谈出了旧社会给他们打上的烙印或创伤。这一点,在我们一代的作家中是独树一帜的。”(注:《老舍和孩子们》。)
老舍是人民艺术家,他和人民的感情交流,主要体现在灌注着他的心血的作品中。老舍离开了人间,但是他的作品是永存的。建国以后,老舍创作了大量的新作,尤其是话剧创作的成就,更为突出。但是,他过去的作品,除了《骆驼祥子》和《离婚》,其余在建国后均未再版过。不必说《老张的哲学》和《二马》,即使象《四世同堂》这样的在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的佳作,我们的年轻的读者有几个熟悉呢?建国之后,老舍因他的歌颂新社会的作品而获得了崇高的赞誉,但是,就他的大多数旧作未能再版而言,他又受到了冷遇。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是左倾路线的干扰。我们党在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之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不仅清算了十年内乱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而且纠正了建国以来在一些工作中所犯的“左”的错误。党的正确路线的确定与执行,给文化、出版工作带来了空前的繁荣。从一九七九年开始,老舍的旧作陆续出版发行。百万言的长篇巨著《四世同堂》,第一次出版了完整的单行本。《二马》、《赵子曰》、《牛天赐传》、《月牙集》、《微神集》等,也是三十年来第一次获得重印的机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卷帙浩繁的《老舍文集》,也和读者陆续见面。老舍的遗作《正红旗下》的发表,在文艺界和读者中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此外,胡洁青还编了《老舍论创作》、《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老舍写作生涯》等书,收集了老舍所写的散落在解放前后各种报刊杂志上的大量文章,为研究老舍的生平、思想与创作,提供了珍贵的资料。所有这些,无论对于逝者或生者,都是值得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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