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评传_郭廉夫【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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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学书有意。

  意乃笃好。

  与王羲之同时代的虞安吉也曾指出②:夫未解书意者,一点一画皆求象本,乃转自取拙,岂成书邪。

  他从反面道出了理解书意、不满足于表面模仿、立志创意的重要性。

  (二)自然可爱、风流潇洒的美

  王羲之生活的时代,文学艺术的审美意识、审美理想,较以前发生了很大的转折与变化,对此,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一书中作了详细的分析,他说:这两种美感或美的理想,表现在诗歌、绘画、工艺美术等各个方面。楚国的图案、楚辞、汉赋、六朝骈文、颜延之诗、明清瓷器、一直存到今天的刺绣和京剧的舞台服装,这是一种美,"错采镂金、雕缋满眼"的美。汉代的铜器、陶器、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画,陶潜的诗、宋代的白瓷,这又是一种美,"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美。魏晋六朝是一个转变的关键,划分了两个阶段。从这个时候起,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向,② 传王羲之语,见《法书要录》。《自论书》因流传久远不很相同,此为一 例。① 《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王右军集》。

  ② 虞安吉,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十七帖》中有一帖云:"虞安吉者,昔与共事,常念之,今为殿中将军。"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认为:"初发芙蓉"比之于"错采镂金"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在艺术中,要着重表现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格,而不是追求文字的雕琢。陶潜作诗和顾恺之作画,都是突出的例子。王羲之的字,也没有汉隶那么整齐,那么有装饰性,而是一种"自然可爱"的美。这是美学思想史上的一个大解放。诗书画开始成为活泼泼的生活的表现,独立的自我表现。

  宗白华通过对比分析的方法,阐述了魏晋六朝美学理想的重要转折并高度概括了"错采镂金"和"初发芙蓉"两种不同的美,这是很有见地的,无疑也是正确的。这一观点被广泛接受,为许多著作所引用。然而为什么会在魏晋六朝中国的美学思想,发生如此的转折,这个问题是值得探讨的问题。表现在诗歌、绘画、工艺美术方面的美感、美学理想的转折变化,呈现出来的初发"芙蓉之美",是人们的审美意识的一种反映。审美意识属于意识形态。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它不是孤立的,是和某一时期的政治制度、哲学观点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的审美意识不是一成不变的,由人创造出来又供人欣赏(工艺美术还具有实用的因素)的文学艺术,不会永远是一种面貌。魏晋六朝发生的在文学艺术上的变化,可以用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来说明。(原为"绚烂之极出自平淡",现改"出自"为"归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与人的生理、心理有密切的关系,反映了是人们的生理、心理的需要。按照专家的研究,人有五大需要,其中生理需要是第一位的。生理上的需要引起心理上的需要,当一个人长时期地接受某一种刺激,便产生反感,这时便会厌倦而需要另一种刺激。饮食上要"五味调和",一桌宴席要"脆软相济",也是为了满足人的生理需要。就色彩而言,盛唐绘画色彩鲜艳夺目,大小李将军的山水金碧辉煌,色彩艳丽得得无以复加。就在这时期出现了没有鲜艳度的水墨,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诚然,此后色彩仍在中国画中有一定的作用,但至少在山水画中失去了昔日的地位。当今世界各国研究实用物品流行色时,其中也超越不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一规律。鲜艳的色调流行,以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和谐淡雅的色彩。相反,淡雅色彩流行很久以后,艳丽的色彩又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当然在这之中还有色相的变化。但总的趋势,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变化着。

  "错采镂金,雕缋满眼",到了这种程度,人们势必希望看到"初发芙蓉"。书法何不如此?例如篆书要求整齐划一,笔画的规范和程式非常严格。点画均为线条,我们现在能看到的《秦始皇刻石》小篆书法,笔画圆起圆收,每一个字乃至全篇粗细一样,每个字的高宽相等,纵成列横成行,没有任何参差变化。笔者将这一名作中的一个"内"字,用透明纸摹写下来复于另一个"内"字上去,完全吻合。秦代中央集权,统一安定,岂容个性的发挥。汉隶比之篆书自由多了,但隶法仍很严密,晚期汉隶笔画、结字及行款章法更具有规范性。篆书、汉隶都具有装饰性,或者说有一种装饰美。装饰美一个重要的法则就是整齐划一,工艺美术中的图案与篆书、汉隶有相同之处,它必须是规整、均齐的,著名工艺美术理论家雷圭元先生要求图案要"板、刻、结",这一要求与中国画是截然相反的,用的全是反义词,它告诉人们:相对来说,图案难以达到潇洒飘逸的效果,它的美只有通过整齐划一,才能产生出来。

  从"错采镂金"的美到"初发芙蓉"的美,是符合艺术辩证法的,它是一个发展过程,它是随着人们审美的变化而变化、发展而发展的,人们的审美意识又是由客观存在决定的,这由当时庄园经济的发展、经济基础的变化所决定,与儒家学说衰微、道家思想兴起相联系。晋人创造的行、草,楷等书体,萧散洒脱,流美多变,和秦篆、汉隶显然是不同的两种艺术风貌,体现了晋人心怀坦荡,追求个性解放的强烈意识和美学理想。王羲之是这一时期书法的杰出代表,艺术要依赖艺术家的天才与创造,然而任何人也不能超脱客观规律,人们不能改变规律,但可以驾驭规律,运用规律。艺术的发展、审美观的变化都有其自己发展的规律。审美观发展到魏晋这个时代产生了转折,这是历史的必然,这使晋代书法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也为王羲之的书圣地位提供了先决条件。因此,王羲之的美学思想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王羲之以艺术的心灵、博大的胸怀去体察山水,由实入虚,"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他曾说:"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①欲将融入山水之中,出神入化、超越现实的自我,升华到玄远、空灵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一切功名利禄、物质欲望、人间的烦恼都化为无影无踪。"我卒当以乐死",的确是王羲之的肺腑之言。罗丹说:"艺术就是感情"。②王羲之把自然看成一种崇高的美,他把对自然的一往深情,倾注到自己的书法创作之中,后世书家不难看出他的书法潇洒绝俗,有一种"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美。唐代孙过庭在评价王羲之的书法时说: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群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宋代黄庭坚云:"右军笔法如孟子言性,庄周谈自然,从说横说,无不如意。"②晋人对自然美的发现,包括对自然界中形式美的发现。大千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各种自然之物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形成某种关系,就是在动植物本身的某些部位,也构成形式美。整个大自然是一个极富韵律之美的乐章,"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满园春色与一枝红杏形成对比,如果只是一枝红杏就显得孤独无味。就如植物的枝干,鸟的翅翼,兽的四肢以致人体,都是左右均齐的,然而鸟、兽、人在运动时,花草树木在风吹摆动时,却打破了静态的均齐变为平衡。平衡,就是保持重心,古人在观察舞剑中对书法的结体用笔获得教益,其中很大的程度上是得到字体平衡的启迪。我们设想一棵大树树干很纤细,树枝倒很粗大,我们看到后,心理上就很不舒坦,感到它随时都有被折断倒下的危险,心理上很不平衡,感到不是滋味。字也一样,如果横画很粗,竖画很细,使人看后的感觉也与上述相同。故王羲之指出:"横贵乎纤,竖贵乎粗。"关于分间布白,王羲之说得更加明确,要"远近宜均",均即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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