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寒图_冯骥才【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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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断地膘着他额上凸起的青筋,几次想开口说话,又怕惊扰他.他却冷不丁儿说一句:"你还是不肯尝尝这干辣椒吗?它辣不死你,你怕它作啥?"说罢,他抬起黑黑的大眼睛直瞅着我,浓浓而整齐的眉毛也扬了起来,这眉毛,象是他良己画上去的.看他这神气,听他这口气,显然他把心里憋不住的东西带了出来.

  我想了想,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探问似地对他说:

  "你们四川人吃辣的确有些能耐.不过太辣了,你是否受得住?"

  老沈听出我话中的含意,立刻现出不满的神色.不过这一次他没和我争辩,而是端起一满盅酒,一口喝下半盅,低头略打一下沉,猛地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在碟里寻了一只手指般粗的大红辣椒,放到嘴里嚼着,并朝我笑了笑.这笑声,有一种挑战、任性和倔犟的意味,和因为酒的刺激而放纵不羁的劲头儿.这时,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画案前,在毡子上铺开一张雪白的画纸,磨好墨,又从墙上的筷子篓里取出一支长锋、尖头磨秃的狼毫画笔.始终一声没出.我却知道,他要作画了.便替他把悬垂在头顶上的灯拉过去,用绳钩勾牢.

  老沈手握笔管,对平展展的白纸凝视片刻.忽然,他的双眉就象受惊的燕子的一双翅膀抖动一下,仿佛胸中有股激情奔涌上来.跟着,这激情跑到他的笔管上,这笔管就在他手中狂乱地抖颤,随即他的臂肘一抬,那饱蘸浓墨汁的画笔如同鹞鹰击兔一般倏然落到纸上.笔管闪电似地挥动,笔锋在纸面上来回翻转、戳擦,宛如狂风吹舞的柳条拂扫水面.在洁白的纸面上出现一条变幻着的捉摸不定的墨色的形体--但这只是须臾间的感觉.随后,一株苍拙劲拔的老梅树跃然而生.这时他的笔头落入盛满清水的水盆里一晃,笔上的墨在水中象乌云一样化开,混成灰色.那笔又在粉罐里猛点两下,重新落回到纸上.冲动而颤抖不止的笔头横额竖抹,一边豪放而不经意地把水点、墨点、粉点弄得淋漓满纸.于是,狂风暴雪,立时成形.他好象把外边逼人的严寒,用手中的笔卷来,抛洒在画面上.那些梅树的枝条愈发显得雄健、刚劲和峭拔不屈了..他的肘腕肩臂、乃至全身都在用力,左手撑着桌边,仿佛不这样,身子就要扑在画上.由于振动之故,两组头发滑落到额前,他也不去管,任它们在光滑的鼓脑门上象穗于一般摆动.静静的屋中,只响着他带着脱力的笔锋在纸上的磨擦声,还有笔管磕碰水盆和色碟的叮当声.我斜瞅他一眼,只见他的嘴角用力向下一撇一撇,不知是浑身用力之故,是嘴里没有嚼尽的干辣椒所致,还是一种苦涩心情的流露.此时,他额上的青筋全都鼓凸出来,暗暗发红,是激动的热血在那里奔流……

  这时屋门开了,从外边走进两个人来.我一看,原来一个是潘大年.另一个是老沈的女学生--当下也是他的同事,名叫范玻.我朝他俩点点头,并使个眼色示意不要打扰老沈.他俩点头表示明白,而悄悄摘去围巾、帽子和口罩,立在老沈身后看他作画.看样子,老沈知道他们来了,但他此刻正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冲动中,并没分神和他俩打招呼.范换和潘大年站在老沈身后时,脸上带着因为出了事而异常沉重的神色,但目光一落到画面上,表情立刻发生变化--他们给画上传达出来的、苦涩又刚强的心声打动和感染了.范被那双秀美的眼睛顿时包满亮晶晶的感动的热泪.潘大年摇着他胖胖的脸,神情感慨万端,止不住从胸膛发出一声声微弱而低沉的叹息.

  老沈落好墨,换一支洁净的大羊毫笔,从洋红碗儿里蘸了浓浓的颜色,在梅树枝头点上几朵花儿,补上蕊.花丰蕊饱,艳丽如洗,光颜夺目.于是一株傲霜斗雪、不畏强暴的梅树便十分神气地跳了出来.它毫无淡雅幽婚之态,而全然是一派处在逆境中豪杰志士的风姿.然后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画笔,用枯笔蘸墨在画幅上端写了 "斗寒图"’三个醒目的大字.字迹端庄沉着,刚毅跌宕,颇含金石气息,好象是熔了铁水铸上去似的,控也挖不掉,并与画风十分相合.

  他署了下款,又把画面略扫几眼,稍微补缀,便"嘈"地掷笔在案头.扭头看看范模和潘大年,最后把B光停在我的脸上,咧开发黑的嘴唇笑了.他皓自的牙齿上沾着许多嚼碎的鲜红的辣椒末.神气自豪和昂然,目光闪闪跳动,还带着一些没有挥洒尽的激情.他很是得意,因为他用这幅画无声地回答了刚才我那句含蓄的问话,也回答了我们的关切.

  我受了强烈的感染.范破和活大年也挺激动.我画了多年的画,从来没被一幅画这样感动过.当然它打动我的一半理由在于画外.潘大年冲动地说:

  "老沈,你这幅画扫除了我们心里的担忧.看了它,什么话也不用再说了.人就该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嘛!"

  老沈听了,顿时感动得眼圈都发红了.他咬着下唇,似乎在克制自己要奔涌出来的一种情感.潘大年对他说:"我有个要求2"潘大年的表情郑重又诚恳.

  "什么?"

  "把你这幅画送给我吧!这幅画可以说是你的代表作.不.它就是你!画得实在太好了,简直难以描述.杨无咎、王显、金冬心虽好,但决无此豪气.不,不!这又决不只是有一股豪气,它……"潘大年说不下去了.看来他心中的话要比它表达出来的多得多.

  又是友情,又是知音,此时此刻对于画家来说,没有比这些能够从中获得更大的安慰和满足了.他抬起左手往后理了理头发,精神显得分外里锻,同我刚才进屋来时的神情两样."好!"他不加思索便答应了.立即回身在画面盖好印章,把画卷成卷儿交给了潘大年.我记得,在活大年高高兴兴接过画时,我心里曾产生过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可是没等我去想,外边就有人敲门,范模去打开门.只见六七个男女青年站在门口.原来都是老沈的学生.大概他们得知老沈挨批的事,象我们一样放心不下,都来看望他.这情景我见了,心里很受感动.

  老沈自然更是感动极了.他伸直胳膊,向怀里招摆着手--每逢学生走进他家或办公室时,他都是这么亲热地打招呼.学生们走了进来,他忙着给学生们张罗座位,斟热水,兴奋得很.学生们对他这种神情先是惊异,随即都相互宽心地笑了.他们深知这位教师外露、刚韧和乐观的性格.虽然他猝然横遭挫折,但学生们所希望自己的教师应变的态度正是这样的.

  人多了,小屋子顿时显得拥挤.我不想占着座位,遂向老沈告辞j范玻也要与我一同走.但这时却不见潘大年了.我们走出门,才发现潘大年躲在门外.口罩围脖包裹得严严实实.快把脸遮住了.大概他觉得老沈出了事,他来看望,此事若被学生们传扬出去,于他不大好吧!

  老沈把我们送到院门外,范疾忽然疑虑重重地说:

  "沈老师,您参加市美展那幅画是不是先撤回来?"

  "为什么?"

  "赵雄肯定要去市美展审画.我看他已经盯上您了.别叫他再来找您的麻烦." .

  "不!"老沈坚决地说:"我那幅画找不出什么毛病.甭理他!"

  潘大年也在一旁说:

  "我看也是撤回来好,有人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别再多事了!"

  老沈听了却笑起来:

  "那倒叫他挑挑看.世界上这种稀奇的事不多见,我很想由此长长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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