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老沈并非不知此中的利害,看他的神气,他分明抱着一种倔缓和抵触的情绪.这情绪于他是不利的,有害的.一个手里只有一支画笔的画家与一个掌心握着无限权力的大人物作对,会有什么结果?我真不明白,老沈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竟如此愚顽.我刚要上前劝诫他,他却已经对我们摆了摆手,转身走进院子里去.
我和潘大年、范换三人同行一段路,所谈内容主要是怎样规劝老沈撤回他参加市美展的作品.在我们三人该分手各自回家的当口,我觉得心里还有件什么悬而未决、隐隐不安的事似的,跟着我明白为了什么.便对潘大年说:
"大年,老沈这幅画你可得收好了.别给人乱看!"
潘大年听了,摇了摇他胖胖而扁平的脸,含着笑反问我: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
听他这话,我便放心回家去,脚步比来时略觉轻快些.
二
十天后,我收到系里送来一份市美展预展的请柬,就是当天的.来人告诉我,市委文教书记赵雄可能今日要去审画.我接过请柬随即就去参观."说实话,我对那时候开办的美术展览并无多大兴趣,此去完全为了那儿有老沈的画--前两天我听范模说,她去劝说老沈撤回展品,但老沈说什么也不前依从--我担心再惹出麻烦来.谁都知道,赵雄这个原先的商业局长,这两年青云直上,颇为走红.对艺术本来一窍不通,却来主管文艺,人又专横得很,文艺界对他反感极大,私下传说不少有关他那种驴唇不对马嘴的令人捧腹的笑话.这些笑话在今天看来,不需加工就够得上一段绝妙的相声.据说他刚刚负责文教系统的工作时,头一次去审查画展(可能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参观画展)就发表这样一个感想:"我真不明白,这些画到底有什么用?"他对艺术的理解仅仅如此.但可悲的是,他却来裁决艺术作品的命运了.而在当时,作品的命运又与画家的命运有着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生死相依的关系.因此他审画,有如审判画和画家.如果说他有什么特殊本领的话,那就是他能从一张普普通通的画里发现比杀人放火更严重、更可怕的罪行.许多人为了他,连画展都不敢参加,怕招灾惹祸.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老沈既然刚刚被他点名不久,难兔不再遭到什么意外.
我一走进展览厅,就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苗条、脸儿秀美的姑娘,肩上披着一条淡棕色三角形蓬松的拉毛围巾,和她红润的脸色相谐调.她就是范玻.我上前两步和她握握手,问:
"老沈来了吗?"
"还没有,跟着就来."
"这儿有你的画吗?"
"有一张."他谦逊又腼腆地低下眼皮.长而整齐的睫毛盖住明亮的眼波. "在那边,请您去看看,给我提提意见."
我们走到画前.这是幅工笔画,题名《田边》.立意和构思都很巧妙.画面是田边开满野花的草坡,坡上放着一组静物:一个盛满饮水的大陶罐子,几只洁净的搪瓷水缸,两件外衣和三五条毛巾,外衣的衣兜口露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的边边和一张卷起来的报纸,旁边还放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想必是去田里干活的人放在这里的.见物思人,令观赏者发出许多联想.这位年轻女作者对生活中新事物的敏感与捕捉能力,使我非常钦佩.画上一丛丛清丽的小花,都是叫不出名目的野花,一看就知道这决非从画谱上搬来的,而是写生所得.因此使画面充溢着浓郁而新鲜的生活气息.我出自内心地赞扬她几句.她却不认为这些成绩都是自己的.她告诉我: "为了这张画,沈老师特意和我多次去郊区写生.他不准我抄画谱、翻画报,他说创作就是要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出发.而只有去画活的东西才会产生出真切的感受.没有感受的画是无法打动人的.生活是一本永远翻不完的大画谱,只有傻瓜才抛开这本大画谱而总去翻前人那几本现成的、薄薄的、失去生气的小画谱呢!您瞧,他说得多有意思……"她说着,弯着眼睛笑了,笑里含着对她的老师深深的敬服.
我知道,她这些话正是老沈的一贯主张.老沈在干校劳动时,白天干活在田边地头发现了什么奇丽的野花,下晌收工吃过饭,他就跑去写生.常常从金色的夕照里直画到晦冥的暮色把画板覆盖住,看不清了才回来.他对那些不知名的美丽的花草兴趣颇浓,常采口些样品向老农请教.为此慧来别人指责他"不一心一意改造自己,满脑袋闲情逸致".他却不象那种懦弱的人,时时被闲话柬住手脚.他把那些含着恶意的飞短流长当作耳旁风.每次假期回家,都要钻到图书馆里一呆半天,翻阅《植物名实考》、<<本草纲目》和《秘传花镜》等书,去查对、印证和核实来自于乡间的那些知识……现在看来,他这种严谨的治学作凤和忠于生活的艺术态度,已经影响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他们师生关系也叫人羡慕.老沈从干校回来后,不再做系主任--那时已无"系主任"之称.他做副组长.院革委根据上级意图安排一名留校生担任组长,这学生就是范被.当时这种非常时髦的人事安排,显然是不相信老沈,而让范玻对老沈起一种削弱、约束和监督的作用.政治变动在人事上的反应就是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启用新人,尤其是无牵无挂而容易控制起来的青年人则是被启用的对象.这样新老两代之间的斗争便在所难免.因此旁人猜测,老貌和范模将是一对矛盾,少不了明争暗斗的事.可是据我所知,他俩的关系却处理得很好.范模是个行为端正的青年,决非那种对名誉和地位怀有强烈的欲望而把别人的肩头当做阶梯往上爬的人.也没有在那时的一些青年人身上常见的骄狂和实用主义.她对老沈敬重佩服,又勤恳好学.难得的是,这对师生处世为人的态度太相象了,因此反倒成了知己.老沈对她毫不保留,尽其所知地教给她.并以一种老练的艺术教师的慧眼,看出范换气质文静,笔端清秀,与老沈自己豪放浑厚、挥洒自如的气质并无相近之处.但老沈不象某些画师为了壮大自己的风格流派,扩大影响,而不顾学生本身的素质和特点,强使学生摹仿自己.不,老沈不这样做,他认为一名艺术教师的天职,是要使学生各自形成其本人的风貌.这是衡量一名艺术教师是否名符其实、是否有本领的最根本又最苛刻的准绳.其中也包含着一种道德.他帮助范被发挥自身特点,追求工整清丽的画风,这样范模的成绩就突飞猛进,并已在画坛上初露头角,而被公认为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画家.我也很喜欢范被.做教师的都有这种心情:一看到谦虚、克勤又有才气的青年,比什么都高兴.无怪旁人当着老沈的面一提起范鼓,他就咧开发黑的嘴唇,笑得那么随心.就象你对一位古物收藏家提起他珍藏的某一件宝物似的.
"这是播老师的新作."范玻指着旁边一幅画对我说.
这是幅山水画.可是乍一看,竟象布店的柜橱里挂着的一块大花被面.大红大绿,几乎看不见一点墨色.整幅画都是用不谐调的对比生硬的原色堆积成的.有的地方堆得很厚,仿佛长癣的脸,一碰就要剥落下一片来.既无意境,亦无内容,构图平庸无奇,线条纤弱柔媚.我真想不到潘大年怎么会画出这样粗俗和糟糕的画来.他师法石涛、浙江,用笔向来曲折多趣,水墨的运用也有不浅的造诣呵!
"他怎么画成这副样子?!"我不禁失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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