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儿”欺侮了秦钟,再见了金氏怒气冲冲地来了,怎会不知道缘故?却故意不等她提起,自己先发制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车子话,让金氏“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这尤氏岂止不是“没了嘴子的葫芦”,口才简直好得很呢!绝不逊色于凤姐,只不过不愿意针锋相对、辞言严厉,而更喜欢锋芒内敛、以退为进罢了。
然则,这样一个有才有德,而地位比凤姐犹高的宁府当家女主人,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却大败于熙凤,被揉搓得一点刚气儿也无,为何?
乃是因为输了一个“理”字。
正如凤姐儿所说:“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贾琏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贾珍、贾蓉两父子乃是助火之人,而尤氏既是男方的嫂子,又是女方的姐姐,自然也跟着担罪名儿的。
那凤姐无理还要搅三分的人,如今捏着满理在手,还有不尽情发挥的?因此进了宁府,一见了尤氏,便“照脸一口吐沫”,啐骂了半日,“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
——可见,再好的口才,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去。
也就是在这一回中,凤姐骂贾蓉的一习话侧面泄露了尤氏的身份:“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
凤姐既然说贾蓉“死了的娘阴灵”,可见尤氏并非贾蓉生母。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尤氏向贾母的一番话也可作为辅证——因贾母催尤氏回家团圆去,尤氏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
此处尤氏自称已嫁与贾珍十几年。而第六回中贾蓉第一次出场时,已借刘姥姥之眼写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到此回怎么也有二十好几了。
以贾蓉的行止身份,怎么看也不像是庶出,也就是说,贾珍原有嫡妻,因为早亡,故而续娶尤氏。换言之,尤氏乃是填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出身低微,却可以嫁入宁府,成为族长夫人之故。
而贾珍“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尤氏虽然能干,却不能钳制于他,就是因为自己并非原配、说话不响亮。
另外,尤老娘也是拖着两个油瓶女儿嫁给尤氏父亲做填房的,尤氏并不是尤老娘的亲生女儿,和尤二、尤三不是亲姐妹,所以既管不了她们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贾琏。
《红楼梦》排座次最重身份,这尤氏虽然才干不差,戏份不少,但一则身为“续弦”,二则与宝玉竟没有一场对手戏,不足以“在石兄处挂号”,遂竟输给了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入不了十二钗了。
☆、六、揉碎桃花红满地——尤三姐
1.烈而不贞尤三姐
在程高本,也就是程伟元、高鹗删改过的伪续本中,尤三姐所有的风月文字都被删改干净,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并因此得到了许多读者的推崇,以为是千古第一贞节烈女。
小时候我最初看的也是这个版本(那时候也只有这一种版本),也很喜欢尤三姐这个人物,觉得她艳如桃李,凛若冰霜,是红楼诸女儿中最特别的一个。
后来看到庚辰本,看到那些恢复了尤三姐本来面目的文字,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便有意忽略她的不贞不洁。再后来慢慢大了,了解到人性的多重与无奈,才觉得曹雪芹刻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深意的,一个烈而不贞的尤三姐,其实比贞节烈女的尤三更有血有肉。
所有看过红楼的人都不会忘记尤三姐戏珍、琏的一幕——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这一段描写,完全打破了前文的纡缓含蓄,何等痛快洒脱!而尤三姐风流潇洒,忽嗔忽喜的性格形象也就完全地突显出来了,一番慷慨陈辞更是掷地有声。
然而细想想,却有些色厉内荏,因为她虽不承认自己是粉头,但在贾琏进门之前贾珍私自来访,尤二姐拉了母亲回避开去,房中只剩贾珍与尤三,“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这个时候,尤三是乐意的。是贾琏恃熟卖熟挑破了窗户纸,说要和尤三喝一杯,尤三才破了脸发作起来,要把他“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又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强灌,弄得珍、琏两个大为扫兴,手足无措。然而她一个女孩儿家与两个姐夫醉闹通宵已经是件失身份的事,虽说是“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但谁嫖谁都好,终究不是什么淑女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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