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后来尤三姐自择柳湘莲,决意痛改前非,“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可见此前她原是不惯“孤衾独枕”的,早非黄花闺女。
也因此后来柳湘莲听宝玉说尤三原是宁国府之人,顿足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而面对这样的指责,宝玉也无言可辩,只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于是柳湘莲向尤三退婚,尤三姐“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无可辩解,唯有一死以明心志。
这是红楼中相当惨烈凄艳的一幕,“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意境绝美无匹。柳湘莲至此方知尤三姐“原来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又因梦见尤三仗剑来辞,警醒顿悟,遂削发出家,跟随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少年时,看至这一段,只觉无限委屈,嚎啕大哭。而这还只是尤三姐的第一次托梦。其后,又向尤二报梦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既说“淫奔不才”,可见尤家姐妹在择夫前都非贞女。她们寄人篱下,为了讨好贾珍父子以自保,兼之生来风流貌美,原做过许多“丧伦败行”之举。但她们虽身处污秽之中,一直都渴望有一天能够上岸,抓住一根浮草重新过活。
尤二的浮草是贾琏,尤三的浮草是柳湘莲。然而两个人都未能如愿,姐姐被妒凤王熙凤害死,妹妹则被柳湘莲的拒婚气死,她们都没能得到上岸的机会。
尤三之死,并非死于谣言,而是死于自己的历史,死于“一失足成千古恨”,正如书中对尤二的评价,“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虽然悔过自新,终究天理不容,这不是更加可悲吗?
这样的结局,比描写两个无辜清白女孩儿惨死更有悲剧意义。因为已经有了一个被谣言害死的晴雯,实在不必再添一个同样命运的尤三姐了。
2.从尤三之死看宝黛姻缘
小厮兴儿说过:“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可见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个影身儿。
而行文至此,更借二尤与兴儿的问答,从尤三姐的婚事说到宝黛姻缘上来:
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
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嗑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这里借了尤三的问话,而由兴儿之口明提宝黛姻缘,可见关系重大。而尤二姐说尤三姐“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更写出尤三姐与宝玉的心照之情。
尤三姐虽极口称赞宝玉,并无儿女私心,她所认定的意中人,乃是宝玉的知交柳湘莲。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神交知己贾宝玉在其平生挚友柳湘莲面前说错了一句话,毁了尤三姐的大好姻缘——
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
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尤三姐与柳湘莲,一个是黛玉的投影,一个是宝玉的知交,正是一桩大好姻缘。然而《红楼梦》里多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间憾事,宝玉一语死三姐,正可为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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