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闹,最使探春寒心的是,看清了自己的真实威信还不如平儿。正如赵姨娘说的:“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
探春若能说得出口,想必也会感慨:“我在这屋里赔小心,好容易混了这么多年,又混了个管家的职称儿,这会子连平儿都不如,我还有什么脸?”
功高盖主,平儿在这风口浪尖上进来,其实已经无形中伤了探春。而她自己也很明白,所以才要主动自降身份,为探春挽袖卸镯,侍候洗脸,给足了探春面子,以消她心中之愤。
正洗着脸呢,偏偏外面侍候的媳妇没眼色,又来回事,挨了平儿一顿训斥,吓得忙赔笑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显见得平儿的面子还是比探春大。
此为探春心中不愤之事,于是接下来小丫头令媳妇们去传宝钗的饭来,探春故意大声说:“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他去。”
平儿答应着忙出来了,那些媳妇自然不肯让平儿去,忙着让座敬茶,一边说:“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去了。”好不殷勤。
——此一番背后动静,探春不会不知道,所以这般造作,无非是叫众人知道:你们那般奉承平儿,而平儿也不过是个丫头,我可以随意支使的,何况你们?真是连个高低都不知道!
而探春的这番心思,平儿是深知的,故而推心置腹地劝诫众人道:“你们太闹的不象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
这既是替探春警告诸人,也是在为众人设身处地地着想,可谓苦心孤诣,宁可委屈了自己,只望大家无事。
后来判断玫瑰露、茯苓霜一案时,平儿明知是彩云偷了送给贾环的,却只让她说是宝玉藏起来逗她们玩的,其原因便是为了顾及探春的面子,“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那彩云羞恶心发,立意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平儿反劝她道:“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
息事宁人,是平儿一向的治家原则,而其根本目的,便是维持各人的脸面,令各安其位。对探春是如此,对众管家媳妇也是如此,然而偏偏是她,却身份尴尬,没名没分,连个姨娘也没挣上,只落得屋里使唤,宁不使人叹息?
4.《红楼梦》里最有势力的丫头
《红楼梦》中描写有体面的大丫头耀武扬威的段落不少,迎春的丫头司棋为了一碗鸡蛋就跑到厨房里大打出手,是其中代表之作。管厨房的主管柳家的抱怨道:“我劝你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明明白白提出了一个“二层主子”的概念。
后来司棋被赶,周瑞家的奚落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又冒出个“副小姐”来了。
二层主子,副小姐,可见丫头们的地位有多高。尤其是贾母、王夫人、凤姐、宝玉这四个人的丫头,更是仆以主贵,比别人愈见尊重,园里设席时,往往是可以与主子同坐的。
其中又属鸳鸯的地位最为超群拔俗,因为老太太贾母是府中至尊至贵的头号人物,故而鸳鸯的身份也远比一般的主子还要高,袭人、平儿等最多得与姑娘们同桌,而鸳鸯则常常和凤姐、李纨等平起平坐,连贾琏、尤氏这些当家人见了他也要赔笑脸,因有所求谋。
然而正如贾母说:“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李纨也曾说过:“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连鸳鸯自己也说过:“如今咱们家里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凡此种种,可见鸳鸯虽然地位特殊,却并非仗势欺人之辈。一则是她为人公道诚实,二则也是怕贾母生气,故而不肯多嘴饶舌。既然不肯说人坏话,自然也就不能惹事生非,恃贵行权了。
荣府里的二号主子是王夫人,她的丫鬟金钏、玉钏、彩云、彩霞
等也该比别人尊贵些才是,毕竟他们是每月领一两银子,而晴雯、麝月等则是每月一吊钱,工资高,自然身份也高才是。
然而王夫人是个不管事的,管家大权交了给凤姐,因而她的丫鬟也就平白短了口气,虽然表面好看,却无实际权力。比如玉钏儿,最多不过在给宝玉送汤时,命个老婆子替他当差,自己甩着手跟在后头,偷个小懒儿罢了;真到有事出来时,便毫无刚气,在《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一回,反而要受平儿的调度判罚。
凤姐儿原说:“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幸亏平儿苦劝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说的凤姐儿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仗着平儿一番话,才免了玉钏儿、彩云一班人太阳地下饿着肚子跪磁瓦子之苦。这样看来,平儿的身份,倒远在彩云、玉钏儿之上了。
再者宝玉因是贾母的心肝儿肉,连带他的丫鬟也高贵起来,尤其袭人的身份,论理应该是与平儿一样的,然而宝玉是个富贵闲人,袭人也就只好在怡红院里听朝问政罢了,权力再大,也使不到院门外去。
52书库推荐浏览: 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