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道:“你这话说得又奇了。论起来我是这府里的,或节或病,府里自有恩赏,我家里却与府里并无瓜葛,便添了丁,也不是家生子儿,凭什么讨赏呢?我虽肯帮衬些,不过一月二两银子,便尽拿出来,也不够什么。”鸳鸯见他多心,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月例银子、年节赏赐都跟我们不同,原是太太比着周姨娘、赵姨娘的例给的,比平丫头的还多,怎么你家里有这样大事,太太倒不理论呢?”袭人忙道:“太太并不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没有为这个去惊动他老人家的理,难道赤眉白眼的去说我哥哥家添了个女孩儿吗?倒没意思的。”
鸳鸯道:“你不好意思去回,不如我明儿找个机会说与老太太知道,必会赏的。”袭人道:“这更不好。老太太就有心要赏,也不好平白无故给丫头家里人放赏,被那起小人知道了,更不知嚼出什么好的来了。连平儿的堂弟娶媳妇,上头也还没赏,焉知不是为了避口舌呢?二奶奶那样霸道的人,也不得不防备,我如今倒敲锣打鼓的惹事去,可不是不长眼色儿。”鸳鸯叹道:“说起平儿来,真真教人不服气,行事儿色色比人强,论赏却样样落在人后。二奶奶要做脸面,日常只是拿他做文章,又没个老子娘作主,又没个兄弟姐妹帮衬,就保得住自己不出错,也保不得别人不出错,他们夫妻不和睦,是拿他做筏,父子婆媳闹左性儿,又是拿他垫踹儿,那里不受些冤枉。前些时候无缘无故捱了那一顿打,差点把小命也丢了,也没半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袭人道:“说是大老爷、太太为秋桐骂了琏二爷一顿,所以二爷堵气,才闹起来的,可是这样?论起来大老爷、太太也太荒唐些,也有个为着屋里人打骂儿子、媳妇的理?依我说,这件事二爷、二奶奶有三分错,大老爷、太太倒有七分。”鸳鸯冷笑道:“他们又知道什么是理?就只得贪得无餍、仗势欺人两样是理罢了。”
袭人正要说话,宝玉已回来了,鸳鸯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袭人去送送吧。”袭人果然送出来,鸳鸯出了门首,便又站住道:“你那件事,我倒有了一个主意在此,教你个法儿,如今且不忙说,赶明儿洗三回来,你只提了一篮子红蛋捱房送给老太太、太太们,就说是家里孝敬老太太的,也讨讨老太太的寿。老太太一高兴,少不得就赏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保不定还要凑趣的。”袭人谢了回来,笑向宝玉道:“你平日见了他,便要拉住说个不完的,如何今儿这样淡淡的?”宝玉道:“不是我冷淡,倒是他近来每每见了我,总是带搭不理,当作没看见一般,我若是多说两句,更要冷下脸来,彼此倒不好意思的。所以我如今对他只好相敬如宾的罢了。”袭人抿嘴笑道:“相敬如宾,原来是这么说的么?”
夜里袭人卸了残妆,宝玉便拉他在身旁,将白日在冯紫英家射鹄遇见卫若兰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他怎样一个性情豪迈,人物风流,又道:“冯大哥虽是说笑,却也是世间常情,那书上戏里有关盲婚哑嫁、乱点鸳鸯谱的故事原就不少,比如丑妻配贤夫,美女嫁赖汉,那里由得自己作主?就拿眼前这几个人作比,像是二姐姐出嫁前,那里知道孙绍祖会是那样一个豺狼人物?又薛大哥娶进夏家的之前,谁想得到这般泼悍无理?我方才去看香菱,见他越发瘦得可怜了,这一场病也不知治得好治不好。依此想来,云妹妹心里未必没有这层疑虑,倒是你得空儿当面说与他,就说我亲眼看见的,卫公子相貌品行,文采武功,无一不好,真正神仙一般人物,这宗亲事总算不辜负他素日为人。虽则小时候受过许多苦楚,如今嫁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若得诗词唱和、琴瑟谐调一辈子,也就是人生乐事了。”
袭人听了,也替湘云欢喜,笑道:“正是的,两家里庚帖也换了,文订也送了,连大喜的日子都定了,正主儿却连对方名号也不知道,更不知脸长面短,性情脾气。这些人天天都在这里破闷儿呢,若不是你今儿恰恰的遇到,却上那里打听去。”宝玉笑道:“云妹妹原来不知道卫若兰的字号么,难道就没有托别人打听的?这也难怪,他于这些事上向来不大用心的。”袭人道:“你又来说胡话了。这样人生大事,怎会不上心?只他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开口打听这些,况且家里又没有亲爹娘,这门亲事原是他叔叔婶子替他订下的,更不便问了。去年七巧节,我们在葡萄架下说了那一晚上的话,他虽只字不提,可是望着大月亮出了好一会子的神,若不是为这件事犯疑,又是为什么?既是今儿你打听得清楚,等我说给他,好教他放心,也讨个现成的赏去。”
宝玉忙道:“你说的时候慢着点,别臊着了他。”袭人笑道:“这也用你提醒的?只是你若能把这份小心略用些在正事上,我们跟着少操多少心?老太太、老爷、太太也看着欢喜,就是亲戚们见了,也说老太太没有白疼你。”两人又说了一回,睡下。正是:
纸上谈兵公子戏,水中望月女儿经。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芦雪广垂钓得佳句 紫菱洲探病叙离情
却说袭人听宝玉说了卫若兰种种,心里颇替湘云欢喜,便欲找个空儿说给他放心。可巧次日一早,宝玉换衣裳出去了,湘云走来借鱼具,袭人便拉他至里间坐下,沏了茶给他,细细将卫若兰一事说知,抿着嘴儿笑嘻嘻向湘云施了一礼,贺道:“那卫公子的家势门第自然是没说的了,如今听说人物又美,武功文采都好,性情又温和,据宝玉说,两府里这些爷们哥儿通算起来,没一个比得上。且眼下做了先锋,想来不日就要建功立业,封侯封将的。你只等着瞧吧,想必这顶凤冠少不了的。”
湘云满面飞红,啐道:“你们两个晚上不睡觉,只管拿我嗑牙算什么?难道私房话说尽了,嚼别人舌头撵瞌睡的不成?”袭人笑道:“我倒一片好心为姑娘,成日家求神拜佛,只望姑娘许个好人家,郎才女貌,白头偕老,也不枉了姑娘平素的拔尖好胜,就从前吃过一些苦,也都准折得过了。所以巴巴儿的打听了新姑爷长长短短,报给姑娘知道。原来姑娘不领情,倒嗔着我多事。既这样,以后再打听了消息,不告诉姑娘便罢了。”湘云羞得搂着袭人央告:“好姐姐,你如今脾气越大了,好端端一句话便恼起来,又赶着我叫起姑娘来了。我怎么不领情?难道这园子里谁和我真好,谁和我假好,我会不知道吗?”
说着,忽听“哈”一声笑道:“大喜大喜,我当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什么呢,原来是红娘给莺莺小姐报信来了。”两人唬了一跳,都忙回头看时,却是宝琴约着邢岫烟走来,向湘云笑道:“约了我们在芦雪广好等,你只说借鱼杆,倒一去不回来。他们都等得不耐烦,我两个因此来看看,当是被谁绊住脚,原来急着打听未来夫婿,一心惦记着早过门儿,便忘了出门儿了。”羞得湘云追着宝琴要打,那宝琴早躲在邢岫烟身后,头上凤嘴里衔着的珍珠步摇随声乱颤,笑道:“好嫂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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