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烟正拦住湘云,劝他“别只管闹,前边还等着咱们呢。”听了这话,羞道:“无端端的,怎么又打趣起我来?”反同湘云两个一起回身来捉宝琴。袭人忙帮着宝琴拉住湘云道:“如何两个打一个,况且还是大欺小。琴姑娘是客,这屋子槅子又多,灯台又高,若碰伤了倒不好。”湘云便在袭人身后笑道:“这屋里只别人有嫂子的不成?横竖我也有嫂子,只是嫂子不帮我,倒偏帮人家。”说着又向袭人叫了几声“好嫂子”。恨得袭人啐道:“我好心劝你,你不听,倒拿我取笑儿。”便也来呵湘云痒。小丫头们听见动静,都忙进来,见他四个闹成一团,又笑又劝。
袭人先住了手,又劝开湘云、宝琴,岫烟见丫头们进来,早避到一边去,假装看壁上字画。翠缕、翠墨早又走来说:“姑娘们说了,因史姑娘不来,才使琴姑娘、邢姑娘来催请,怎的越发连两位姑娘也都不见了?”众人这方想起来此缘故,都不禁笑了,忙一起出来。
湘云又强拉上袭人一道,翠缕拿着鱼钩鱼线,翠墨提着桶,一同来至芦雪广时,只见宝钗、黛玉、探春等都已到了,各自把着杆子坐在窗前垂钓,波光凛凛,映入帘中,晃得头面上簪光钗影,一片晶莹,紫鹃同莺儿两个在窗下煽炉子煨茶,雪雁、文杏、待书、彩屏等都在水边戏耍,或装鱼饵,或编花篮,或蹲在地上抠土猜字。亭基并山石上缠的古藤,蒙蒙茸茸垂在水面上,底下的水深碧纡缓,一片拨金戛玉之声,清泠不歇。众人见了湘云等,都笑道:“再晚些来,这湖里的鱼尽钓完了。”
探春看见袭人,便问:“二哥哥做什么两三天不着家,这一大早晨又往那里去了?”袭人道:“说是北静王府有请,换了衣裳坐席去了。”探春道:“北静府这一向走动得好不频繁,隔三岔五的来人,又送东西又请吃酒,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问,“你不是请了假,说今儿要回家去替你哥哥的孩子洗三儿么?怎么这时候还没走?”袭人笑道:“因麝月刚请了假,秋纹又病了,我再走,那些小丫头还不淘翻了天。横竖过些时候摆满月酒,还要回去的。所以这次不去了。”
探春点头道:“不枉太太器重你,说你懂事,顾大局。”一回头见打发去请李纨的小丫头回来了,便问:“请了大奶奶没有?”丫鬟道:“大奶奶说兰哥儿病了,所以留在屋里照看,等下吃饭时老太太房里见吧。教叮嘱姑娘们,这里宽旷,且水边风大,略顽一会子就歇歇吧,吃茶水点心时记得关窗。”
说着,惜春也穿苇度桥曲曲折折地来了,湘云道:“我去怡红院借钓杆,所以迟了;你住得这样近,怎么来得反比我还迟?”惜春笑道:“你也问清楚了再抱怨,我早已到了,为的是林姐姐说茶叶味儿有些陈了,所以特地回家另外取来。刚走到廊下,正遇见两只仙鹤对着起舞,便站着看了一会。”湘云道:“取个茶叶罢了,打发丫头回去就是了,何必又巴巴儿的自个儿跑一趟?”惜春道:“却又来,就是丫头不知道分辨,所以才拿了旧年陈的来,就要他们再取一百回,也不过是这样。”说着递给彩屏一个紫竹雕云鹤的茶筒。彩屏忙送与紫鹃煨上。
待斟时,偏又少一套茶杯,彩屏因又回房去取。众人或收了鱼杆,或交与丫鬟,且过来洗手用点心,丫头们围着伏侍。惟惜春独自斟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望着对岸芦苇丛出神。原来自入画被撵后,丫鬟们都知道这四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冷漠,竟是凛然不可亲近。惜春也知道众人心思,因此自斟自饮,亦不与丫鬟取笑闲话。袭人见他无人侍候,忙拧了手巾来与他擦手,惜春接了,也只随便擦了两下,并无一语道谢。
袭人又剥了一只圆脐血橙送来,惜春这方笑道:“这会子并不想吃这个,你自己吃罢。”说着走出来,将篓中鱼尽数倾入湖中。那鱼在篓中困了这许久,一旦得了自由,反见迟疑,衔嘴吹沫,摇头摆尾了好一阵子,方“泼喇”了几声,游得远了。
众人也都来放了生,仍旧归座闲话。翠缕早数了一遍,笑道:“宝姑娘钓了一条狮子滚绣球,一条银梭子鱼,林姑娘一条锦鲤,一条青鱼,我们姑娘是一条大金鲤鱼,邢姑娘和三姑娘的篓子都空着,四姑娘最多,足的两条鳅鲫,一条鲮鱼。要说那些金鱼、锦鲤放了也罢了,鲫鱼同鲮鱼该留着,交给厨房里熬汤不好?”众人听了都笑道:“他去了那好一阵子,如何钓得反比我们多?必是你数错了。”宝钗道:“必没数错,四妹妹原比咱们心静,垂钓之道,考较的便是一个定字。只是云儿来得晚,也还钓了一条青鱼,三妹妹坐这好一会子,如何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也该罚。”
探春笑道:“我们自然认罚,倒不知那迟到不来的该不该罚?”湘云早接口道:“知道你再不肯便宜受罚的,不过想拉扯上我垫背罢了。就罚我作诗,如何?”黛玉笑道:“你这会子诗兴来了,倒推在他身上。既这样,就罚你作首好的来,若不好时,便把你也放进这湖里同鱼做伴去。”说得众人都笑了。
湘云道:“不过是作诗,我虽无七步八叉之能,倒也不惧,只管命题限韵来。若作得不好时,再来闲话。”宝钗道:“也不难为你,便是七律一首,限一东的韵,探丫头二东,邢丫头便是三江。”黛玉道:“一东二冬也太近些,不如换一个。蕉丫头行三,就派他三江的韵;邢姑娘便是四支。”
一时议定,彩屏早取了纸笔来侍候,湘云等各自思索,宝钗自同黛玉闲话,忽一转头看见袭人在旁侧耳出神,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袭人笑道:“我听见这水底下琮琮作响,又不像是水声,倒像有人藏在水里弹琴似的,所以在这里细听。”黛玉、宝钗都笑了,解释道:“那是山子野的戏法儿,每在潆流迂回之处,便着人于石脚上包了铜皮,流水过来时便有奏鸣之声,便和人家在树梢檐下拴铃铛听风是一样的道理。”
说着,湘云已经先吟得了,即索笔蘸墨,一时写成,众人看时,只见写着:
芦雪广垂钓限一东韵
缠绵濡沫绮罗丛,何似江湖一梦中。
瑶水琪山同日月,烟蓑雨笠共西东。
菱歌纨扇分兰桨,玉露清辉照画艟。
纵掷千金无处买,半轮明月一竿风。
众人看了,都拍案称赞,笑道:“只说作不得好诗便把他放生,原来他倒巴不得要往湖里去的。诗里说得倒是铿锵豪迈,若果然要你千金散尽,担风袖月,渔樵为生,看还这般说嘴不?”湘云笑道:“我果然有菱歌纨扇为伴,兰桨画船遨游,且遍历瑶山琪水,自然便是神仙了,就散尽千金,又何足惜?况且原无千金可散,落得大方。”
黛玉笑道:“千金易散,只怕相伴同游之人倒不舍得散的。你这起句原化的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倒也改得巧妙,只怕口不应心。”众人原不理论,听他说了,少不得又重新看过,湘云听他打趣,便猜袭人说的那话,只怕他也知道了,自然是宝玉悄悄告诉的,羞得拧他道:“偏你又看得真,想得到。”又道,“别只说我,他两个也都得了,且看蕉客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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