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掌柜巴不得有机会叫玻璃花使唤,拉好关系,以后少跟自己搅和。他细 心给玻璃花疗理,还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伤愈来愈见好,心里也就愈烦躁 。他不知该怎么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风,非得把傻巴那条辫子扯下来不可, 偏偏找不到傻巴踪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闹一下就滚了,他还真 没处捞回面子。但听傻巴口音还是地道的天津味儿,这小子究竟在哪儿?自打那 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药铺里,外边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听。死崔整天在外边转 ,非但没找着傻巴,捎回来的全是气煞人的传闻。据说傻巴扬言,还要拿辫子 把他两眼抽成一对“玻璃花”,往后叫他连饭锅茅坑都分不出来。还说只要他 脱下裤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儿,撅一个时辰,今后傻巴绝不在天 津出现。还有些更难听的话,气得玻璃花连喊带骂,非要找到傻巴,分个雄雌 。但他冷下来一琢磨:自己不是个儿。于是只能屋里摔桌子打板凳,把冯掌柜 摆在条案上的一对乾隆官窑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冯掌柜直挠头,不敢言声 儿。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好挨着。
一天,展家的老妈子胡妈来了,说要见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绝密的 ,因此冯掌柜只好摇着脑袋说没见过玻璃花。胡妈笑了笑,把一包东西交给冯 掌柜说:“这是我家二奶奶送给他的。”转身就走。
冯掌柜把包儿拿到后院。玻璃花打开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崭新的洋马褂, 兜里鼓鼓囊囊,掏出来看,竟然是张帕子包着一块真正洋造的珐琅表,上边画 着洋美人打秋千。这是飞来凤送给他的。她准是猜到,闹事那天,自己丢了怀 表马褂,便照样弄来两样更好的叫自己高兴。这小娘儿们真念旧!他对冯掌柜说 :
“瞧这洋货多爱人!哎,你他妈为嘛不卖洋药,我听说有种洋药,比指甲盖 还小,无论哪儿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药不给我用?看着我疼得冒汗 ,你好解气!”
冯掌柜赔着笑说: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有好的,还能不尽着您?我这是国药店,没洋药,你 老要吃,我叫伙计到紫竹林去买,那药叫嘛名号?”
“叫……叫白、白……你是卖药的,干嘛问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东西我哪懂?您这件坎肩就没见过。”
“这哪叫‘坎肩’,这叫‘洋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边的,你他妈真老 赶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心里却挺美,手指头捏着表链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冯掌柜见玻璃花高兴,自己也轻松了。有意卖 个傻,好显得玻璃花有见识。
“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开眼,土鳖!”
冯掌柜虽然挨了骂,却挺舒服,他搓着手,笑道:
“赶明儿,我也学你老,头上挂个梳子。”
“屁,土豆脑袋也想挂洋梳子!”玻璃花说着,不知想到哪儿,神气忽然一 变,问道,“哎,展家送东西来的那个老妈子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冯掌柜摇头说不知道。其实眼下满城已经无人不知,丢人现眼的玻璃花躲 进瑞芝堂药铺。自打他藏到这儿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装买药,扫听他的下 落。药铺里的人都瞒着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但愿死崔这号人只在这书里,世上一个别有。
这小子原先家住在河北粮店街,人刁心毒,原名崔大珠。有一次,他灌了 几挂肉肠子,晾在当院,被人隔墙用竿子挑了去。一般人碰到这种事儿,爱闹 的就四处查找,无能的自认倒霉,往后再晾肠子换个地方挂也就算了。崔大珠 偏不,他买包砒霜掺在肉里,灌了一挂肠子,仍旧挂在老地方,转天又被人偷 去。再过一天,就听说前街上开水铺的皮五一家四口都死了,据说是给砒霜毒 死的。县里下来人查来查去,把崔大珠抓了去。崔大珠毫不含糊,上堂就点头 承认是他在肉肠子里下了毒,但他说这是药耗子用的,谁叫皮五偷嘴吃?这话不 能说没理。官府把这案子翻来倒去,也没法给崔大珠治罪,只好放了。可是从 此粮店街上,没人再敢搭理这个心比砒霜还毒的人了。那年头,没有“道德法 庭”一说,他在人心中被判了死刑,得了“死崔”这个外号。他自知在河北那 边呆得没味儿了,就挪窝到估衣街上来。估衣街上有两个人人恨又人人怕的家 伙,一个是面狠的玻璃花,一是心毒的死崔。当下,两条狼都扎在冯掌柜的羊 圈里。
玻璃花转转眼珠,问冯掌柜:“你说,为嘛飞来凤那娘儿们送我这洋表洋 马褂?”脸上明显冒出一股气来。
冯掌柜不知这是哪股气,又不能不答,便说:
“讨您喜欢呗。”
“滚你妈的!那天我给她添堵,她知道我丢了洋表洋马褂,今儿成心拿这玩 意儿给我添堵!”玻璃花甩手把衣服怀表狠狠摔在地上,大叫,“明儿,我弄瓶 镪水泼在她脸上,叫她成活鬼!”此时已然满脸杀气。
冯掌柜吓得腿发软,想跪下来。他不知怎么对付这个说火就火、软硬不吃 的混星子了。他弯腰把马褂怀表拾起来,说话的声音直打哆嗦:
“幸亏这洋表结实,没坏,一点儿没坏。还是你老这洋货好!”
“拿榔头来,我把它砸瘪了!”玻璃花吼着。
这时,门儿“呀”地一响,进来一个细高爽利的年轻汉子。这是冯掌柜新 收进铺子的小伙计,名叫蔡六,精明能干,刚进铺子一年,一个人已经能当俩 人使唤。蔡六知道掌柜的被玻璃花缠住了,在窗根下偷听一会儿,心里盘算好 了才推门进来。他进门就说:
“三爷,小的有句话,明知您不爱听,也得说给您听。”
玻璃花拿眼一瞄他,分明一种找茬儿的神气:
“有屁就放!”
蔡六并无怕意,反而坐在玻璃花对面的椅子上,笑道:
“你老纯粹给自己蒙住了!”
冯掌柜见自己的伙计敢这么讲话,吓得头发根冒凉气。玻璃花伸出的手指 尖几乎碰到蔡六的脸:
“嘛意思?”
蔡六纹丝儿没动,还是笑呵呵:
“小的估摸,您到今儿还不知道那玩辫子的是谁?”
“谁?你知道,为嘛瞒着你三爷!?”
“三爷是嘛人,您不叫小的张嘴,小的哪敢在您面前逞大尾巴鹰?”
“三爷叫你说!”玻璃花没想到这小子知道傻巴,急啾啾地问。
玻璃花的火气明显落下一截,蔡六含着笑点点头说:
“好,我告您,那玩辫子的在西头担挑儿,卖炸豆腐,人叫‘傻二’,这 是贱名。”
天津卫的孩子从小都有个贱名,叫什么傻蛋、狗剩儿、狗蛋、屁眼子、大 臭、二臭、三臭、秃子、狗不理等等。据说,那是为了叫阎王爷听见,瞧不上 ,就写不到生死簿上去,永远也点不走,能长命。不管人们信不信,大家都这 么做,图个吉利。
52书库推荐浏览: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