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看娘娘的面子?娘娘的面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面子。那台上堆着的都是 祥德斋的点心,饿了就找她要去!”玻璃花说着,用他那只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 飞来凤瞟一眼。
看来他今儿非要向飞来凤脸上抹一把屎不可了。
飞来凤坐在台上一动没动。站在身边的胡妈看得出,二奶奶涂了红油的嘴 唇都发白了。
这一来,几方面的人全说不出话来。玻璃花占了上风,神气十足,打怀里 掏出一个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打开盖,往掌心倒出点鼻烟,在上嘴唇两边抹 个大蝴蝶,吸两下,打几个喷嚏,益发来了精神,索性把脚拿到凳子上,看样 子今儿要在这儿过夜。
四周的百姓看不成会了,却都瞪大眼珠子,瞧这局面怎么收场。天津卫逢 到这种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个不算结。
二回跳出一个大傻巴
反正老天爷不会一边倒。这世道就像一杆秤,不会总摆不平,无论身内身 外的事,都好比撂在这秤上。一头压下去,另一头就该翘起来。月光照完东窗 ,渐渐去照西窗;运气和霉气一样,在众人头上蹦来蹦去。日头太毒,便逼来 浓云疾雨;雨下得过狂,又招来一阵大风,直把云彩吹得一丝不见。就说眼下 玻璃花把会硬截在估衣街口,人们干瞪眼、愣没辙的当口,忽然,一个三十来 岁的汉子走进人圈,朝玻璃花作个长揖,说道:
“这位大爷,你老开心顺气,抬抬胳膊放他们几位过去就算了。”
敢出头管事,胆子就算好家伙,但他的话茬并不硬,不像个打算使横的人 。玻璃花打量这汉子:中等个子,方面大耳,秤锤鼻子,眯缝着小眼,脸颊上 粗粗拉拉净是疙瘩,还带点傻气。再瞧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蓝布大褂,甭猜,一 准是个缺心眼的穷汉子,换上新衣专意来看会,碰到这场面,不知轻重地想当 个和事佬。因此玻璃花更上了劲,撇嘴一笑,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这人跟前 :
“嘿,傻巴,哪位没提裤子,把你露出来了?你也不找块不渗水的地,撒泡 尿照照自己。这是嘛地界,你敢扎一头!”
这话不错。眼前这种事躲还躲不开,竟还有人往里边掺和,可见此人多半 是个大傻巴。他瞅玻璃花这架势,非但没有赶紧缩回去,偏偏觍着脸笑嘻嘻地 说:
“今儿,大伙都图个吉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老也少生气。”
第5章 神鞭(2)
“看来,你小子倒挺孝顺。告诉你,三爷向来肚子里没气,专会气人!”说 着又瞟了飞来凤一眼,然后拿这傻巴找乐子,“头次咱爷儿俩见面,你拿嘛孝 敬我?脱下你这大褂,三爷正少个门帘。哎,要说你这辫子真不赖,就揪下它来 送你三爷吧!”
傻巴头上盘着一条少见的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好像码头绞盘上的大缆绳。 若非精足血壮,绝没有这样好的头发。不等他说话,玻璃花上手抓住,打着哈 哈说:
“给你三爷还舍不得?”
说话一扯,竟没扯动。这傻巴就像一根铁柱子,辫子就像拴在铁柱上的粗 绳子一般。玻璃花本想吓唬他一下,叫他疼得嚷两声,开开心,只用了四成力 ,可这一下没扯动,立即把他的肝火逗起来。得势人的脾气是沾火就着的。他 大叫一嗓子:“我揪下你这狗尾巴!”这回使足了十成力,猛一扯。只听“啪” 一响,四周的人不禁抬手捂脸,不忍看这把辫子生扯下来的惨状。谁知道,这 一下根本没扯动,由于用劲过大,反倒把玻璃花带过来了,踉踉跄跄几乎和这 傻巴撞个满怀,傻巴忙用双手搀住他说:“你老站好了!”那样子,就像晚辈给 老辈叩头行礼那样。
人们止不住“哄”的一声笑了。玻璃花大怒,待他把傻巴的辫子挽上一道 ,要加劲狠扯时,忽觉得攥在手心的辫子哧溜一下没了,跟着眼前黑影一闪, 哧——啪!好像一条皮鞭抽在自己脸上。由左眼角到右嘴角,斜着一道,火辣辣 地疼,他瞪眼一瞧,那傻巴倒背手站在他对面。大黑辫子已经松松绕肩一圈, 辫梢搭在胸前。玻璃花蒙了,不知这一下怎么挨的,但傻巴的小眼睛却露出吃 惊目光,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档子事。
玻璃花不觉向飞来凤瞅一眼,那小娘儿们脸上竟显出几分神气。
“好你妈的,今天三爷算碰上对手啦!来,三爷非把你卸了不可!”玻璃花 一边脱去袍褂,一边吼,“三爷叫你爹从今天就绝后!”面对傻巴拉开动武的架 势。
傻巴双手直摇,不愿意动打。
看热闹的人见要出事,胆小的赶紧溜走,胆大的也往后退。只有一些土棍 儿们站着不动,拍着手,念着歌,起哄架秧子:
打一套,闹一套,
陈家沟子娘娘庙,
小船给五百,
大船给一吊。
虽说混星子只讲使横逞凶,耍光棍儿,不讲功夫,玻璃花却跟一位本领高 强的师傅练过一年半载,但他凡事不经心,心浮气躁,半拉咯叽会几下子,仅 仅能对付一气。他见傻巴站在那里不肯出招,先下手为强,上去劈胸就是一拳 。这拳将要碰到傻巴,忽然一条黑蛇似的东西已到眼前。他脑子一闪,又是那 条辫子!他赶忙收拳闪躲,辫梢闪电般在他眼珠上一扫,眼睛顿时睁不开了;紧 接着“哧——啪”,前身重重挨了一下,好像钢条抽的,劲力奇猛,他胸口发 闷,眼前一黑,脚底朝天摔在地上。四下登时一片喊叫,有的惊叫,有的呼好 。
玻璃花的脑袋像拨浪鼓那样摇两下,稍稍清醒就赶紧一个滚儿跳起来,却 见傻巴照旧那样背手站着,长辫子仍然搭在胸前,好像根本没动劲,但一双小 眼烁烁放出光彩。这一下真可谓神差鬼使。玻璃花虽然给打得蒙头转向,还没 忘了瞅一眼飞来凤。飞来凤那里正笑吟吟嗑瓜子儿,好像看猴戏一般。
玻璃花狂叫一声:“三爷活腻啦!”回身操起朱漆凳子朝傻巴砸去。他用劲 过猛,凳子斜出去,把鹤龄会的灯牌哗啦一声砸得粉碎,破玻璃满天飞。众人 见事情闹大了,吓得呼啦散开,由于不知东西南北,反而挤在一起。有的土棍 儿们便往人群里扔砖头了。不知谁叫了一嗓子:“台上的点心管饱呀!”一群土 棍儿就像猴子纷纷爬上台,抢点心包。玻璃花挤在人群里,左一脚,右一脚, 踢打挤来挤去的人,他心疼刚才脱下身的袍褂怀表给人乱踩,又想瞅住那傻巴 拼命,但傻巴早已不见,台上的飞来凤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一个头扣平顶小帽的矬混混儿挤上来,扯着脖子叫着:
“三爷!嘛事?哥儿们来了!”
“去你奶奶的,死崔,早干嘛去啦?快给我揪住那傻巴!”
“傻巴?哪个傻巴?”
“他——辫子,揪住他的辫子!”
这话奇了!在那年头哪个爷儿们脑袋后面没辫子,揪得过来吗?
三回请神容易送神难
玻璃花鼻青脸肿,一头扎进估衣街上的大药铺瑞芝堂里,找冯掌柜要了后 院一间房躲起身。一来因为他把皇会搅乱,保不准官府跟他找点麻烦,好汉不 吃眼前亏,躲过势头再说。二来因为像他这种大混星子,当众栽了,脸皮再老 也挂不住,那几下挨得又不轻,挂着彩去逛大街,岂不更难看!三来因为冯掌柜 是个脓包,在这药铺养伤再好不过,吃药用药随便拿,冯掌柜还精通医道,尤 擅推拿按摩,可以给他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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