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挨得很近了。”她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他住在西面,我住在北面。只有周末我们才会见面。那会儿我没找到工作,每天都很想他,然后我就出去散个步。家里附近有座天桥,我会走到天桥,买个烤红薯,再走回来。”
“那你一定很爱他。”
“他是我的初恋。”她想了想说,“我们第一次做爱是在我家附近的酒店里。是我提出来的,你觉得这样算是很爱他么?我出了很多血,把一整条床单都弄脏了,于是我们换到另外一张床上去睡觉,直到早上醒来,我们又做了一次。”
“嗯。”我支吾着,没有想到她会跟我提起这些,这些话并不适合跟一个来取影碟机的人说,我不知道如何应答,是否需要安慰她,总之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天他很伤感,他说自己长得不好看,他很自卑。”她这么说。可是虽然他现在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光,但还完全算得上是英俊的男人。我心想。
“是他先走的,我就在窗户这儿看着他过马路,他在马路对面喊车。然后他好像知道我在看着他似的,朝着我的方向挥挥手。我还能记得那个时刻我心里的感觉,我后来又去床上睡了会儿,做了非常美好的梦。”她说,“我没有爱过别人,无法比较,但是我想这样大概算是爱吧。”
“你们会结婚么?”我随口问她。
“会的。”她说,“再等等,只是时间问题。”
这会儿碟片放完了,她开始为我收拾东西。我正好用一下她的洗手间。洗手间的灯光非常昏暗,马桶盖子上放着一盆浸着的内裤,大概有五六条的样子,上面有些很旧的蕾丝和抽了丝的蝴蝶结缎带。她大概是刚刚来过月经,血迹被洗衣粉泡得化开来,在水里变成浅浅的褐色。我把脸盆放到地上,用完马桶以后又重新放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我久久开着水龙头,让水流过我的手心,惟恐她的孤独就要传染给我似的。
等我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影碟机与其他零碎都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
“其实你也可以在这儿过夜,反正明天是周末。我们可以再说会儿话,我的冰箱里有速冻水饺,还有些啤酒。”她这么说。
“不用了,这段时间我都睡得不好,失眠得厉害。”我说,这是实话。于是她趁我穿鞋的时候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小瓶药来,她把药盖拧开,像是要确认一下里面装的东西没错。然后递给我说这是她常备着的安眠药,并特意强调说完全没有副作用。在我坐上电梯的时候,她在我后面关照,“睡觉前吃一颗,然后你就安静地等着,一会儿梦境会像浪头一样把你掀翻。”走道里的光把她的面目照得白茫茫一片。
“谢谢你。”我说。
我无法知道梦是怎么开始的,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就已经身处梦境里了,梦没有来龙去脉,因此也几乎没有退路可寻。所以我在那片迷雾里只能往前走,我能够看到护城河边汽车打出来的远光灯,也能够看到结冰的河面上一道道白色划痕。我从来不知道要走多久能够走出去,那片迷雾总是突然消散,又再次出现,所有难过的梦都是如此,它并不是总在那儿,它又确实是总在那儿。
我从小湘家走出来的那个晚上非常想要大声喊叫,甚至想要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哭泣,我想把那个影碟机就此扔在垃圾桶里,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走回家,直接躺进被子里,睡意久久没有降临,于是我起身,从那瓶她拿给我的药里找出一颗来吞下。想了想,又吞了一颗。然后我再次睡回床上,等待着她所描述的梦境像浪头一样把我掀翻。而这个浪始终没有到来,我能感觉四肢已经抛弃了我,它们已经浸在了某个我所不知的梦境里,但是我的头脑如此清醒和疲惫,能够听得见所有细微的声响。甚至能够感觉到黎明时分窗外所有微弱的光芒。这之后有无数个夜晚我都是如此度过的。
直到第二天傍晚,我坐在出租车里,堵在长安街上,刹车灯亮成一片。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弥漫着冬天里的灰紫色雾气。有许多黑色的鸟儿从巨大的古树后面飞起来,纷纷撞入天空,无序地打转。
“是麻雀么?”我问司机。
“这是乌鸦啊!姑娘,你从来没有见过乌鸦么?”他说。
我又抬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困意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喘着气,甚至抓紧了车门扶手,几乎能够看到灰茫茫的梦境迎面扑来,还翻卷起白色的泡沫。外面是乌鸦凄厉的叫声和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所以就是这样的,梦境就是这样进入了我的白昼。
陆 ◇
胖子在傍晚打来电话,声音里充满冒着泡的喜悦,说是保罗先生的妹妹这会儿已经到达浦东机场,晚上会去咖啡馆与他见面。他不用再担忧没有人帮他承担代付的那笔殡葬费用,自然是使劲地松了口气。他在电话里问我晚上能不能过去帮他个忙。我想我又能帮得了什么,他在那头解释说万一保罗先生的妹妹情绪泛滥起来,我作为女人还能说上两句安慰话。我勉强答应,不过要我说安慰话可真是为难我。
胖子的电话刚挂,大奇就打来。
“蟋蟀还好么?”他劈头盖脸地问我。
“还不错,刚喂了它点儿吃的。”我说。
“你都给它吃了些什么?”
“掰了半颗毛豆。”
“面包屑和水果皮也都可以。吃东西的时候分它些就好了。西瓜皮的白肉是它最喜欢的,指甲盖大小就够,多了会发霉发臭。过段时间等西瓜落市了,青椒和冬瓜也都可以。”他说。
“它能活到西瓜落市么?”我有些疑惑。
“这些都不重要。”他温柔地说,“等到明年夏天,你可以跟我一起驱车狩猎。”
“哦。”
“我一会儿去接你,我们去大吃一顿,否则怎么有力气去咖啡馆面对悲伤的事。”他说完嘱咐我把地址发给他。我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些喜悦,但这些喜悦有如大风天从打火机里打出来的火苗,连根烟都点不着。但我还是耐心地把地址在手机上打了一遍发给他,我至少还是在做出努力的,不是么。
结果一小时后,我们俩坐在一间小饭馆里,说是饭馆,其实只是沿着马路搭出来的桌子,旁边摆着两张条凳。老板娘烫着那种杰克逊年轻时的蓬蓬头,穿着条中年妇女喜爱的条纹紧身裤,见到大奇就大声招呼说:“朋友,今天带小姑娘来吃饭啊。”大奇哈哈大笑,熟络地用纸巾帮我擦干净油腻腻的板凳,招呼我坐下。然后用开水把桌上的碗筷烫了烫,甚至不用看菜单就直接要了几样小菜和两瓶啤酒。趁着老板娘在张罗的时候他过来说:“这儿的老板娘叫徐莉华,别看这个店破破烂烂的,每天就摆这么几桌。晚上的夜宵时间根本排不到位置,破凳子上坐着的都是些小明星。老板娘可牛逼了,每个星期一都是不营业的,因为要去做脸做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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