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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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家人十六七岁的女儿站起来舀汤,转身间看到我,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用手背擦擦嘴巴,急忙朝我走过来。这会儿,老板也注意到我,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了饭桌上。我有些过意不去,除去买了瓶油,又买下些根本不会去吃的零食。在等着找零钱的间隙,女孩靠在门框上,望着外面,眼神久久地停留在远处。我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起风了,卷起地上小小的尘埃。

  “外面的风可真大。”她说。

  “可不是么。”我说。

  这是个非常漫长的夜晚,我坐在茶几边久久地吃饭,喝完整瓶的桂花酒。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电视机整夜都开着,所有的频道都在播放相同的救灾新闻,不时出现黑白的画面,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在哭。刚开始我支棱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可这无疑是个比平常更加安静的夜晚,我有时站到窗口看一眼,只有一盏路灯亮着,一些虫子无声地往上面扑去。我知道世界末日不会来临,死从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而我第一次感到接下来的日子无以为继,漫长的等待叫人痛苦万分。

  中间妈妈又打来过电话,我把电视机开得很响,告诉她我与同事们在一起,我们正在看新闻里的直播。我或许睡着了一会儿,但是又不断醒来,每次醒来时间就只过去了一两个小时,有时候甚至只有二十分钟。四肢酸痛,疲惫不堪,像在梦里长途跋涉。

  这样等到第二天傍晚,我终于无法忍受,套上外套出门去找阿乔。

  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他做什么,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我或许会同时撞上他们俩,但那种要立刻见到他的愿望像火一样四处燃烧、爆炸。我走在路上,被风吹得几乎要流出眼泪。马路上的一切都秩序井然,二环上的车堵得死死的,但没有人按喇叭,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有人摇下车窗抽烟,有人走下车来,松松皮带,望向前方。

  阿乔看到我有些惊讶,但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拉着窗帘,静悄悄的。他没有说话,侧身让我进来,在我身后关上门。我脱了鞋,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来。然后我低下头,不看他,盘算着此刻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有过很多个和解的时刻。我记得有一个彻夜未眠的清晨,我们俩终于决定不再继续争吵,而是坐上最早班的轻轨去郊外爬山。冬天,轻轨上几乎没有人,我们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紧紧地搂在一起,靠着窗口。外面很冷,窗户上沾着水汽,整个北京都还没有苏醒,车开得很慢很慢,不知是不是我们的错觉。我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座山的名字,阿乔说很多年以前,他刚刚来到北京时曾经就住在山脚下,与很多人一起租住着一个四合院,常常断水断电。那会儿很穷,他们几个人煮上一锅番茄鸡蛋挂面,能吃整整一周,夏天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出去打水,冬天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澡堂子里泡澡。我想像这幅场景,不由就笑起来。

  爬山的时候,他一路拉着我的手,我们经过大片大片野生的大麻田,爬到山顶,坐下来抽了两根烟。很冷,风很大,天气阴沉,看不到日出。倒是忽然从四周涌来浅褐色的雾气,像是轻柔的洪水把我们浸没。

  我常常觉得我们就应该是如此与世隔绝的,但是此刻我坐在沙发里,他坐在我对面一把椅子上,我又不免对自己产生怀疑。我无法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好像他的眼神会迷惑我,让我无法做出判断。所以我只是看着他的脚、小腿、膝盖、他的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怎么了?”在沉默了许久以后,他问我。

  我没有说话,转过头去望向其他地方。于是他点了根烟,看着我,房间里太安静了,他每抽一口,我都能够听到烟叶和卷烟纸燃烧时发出的嘶嘶声。

  “说话。”等他掐灭了这根烟,又忍不住催促我。

  我依然没有说话。他向来仇恨我的沉默,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坐在车里,坐在饭馆里,他都希望我们始终处于一种交流的状态,哪怕不说话,我们可以望着彼此。并且我们几乎每天都做爱,我们或许都彼此担忧着只要一天不做爱,我们的感情就会折损,甚至消失。我们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没有任何共同的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俩的事情,因此我们也从不谈论其他,我们只对彼此感兴趣,只谈论彼此,现在、过去,所有角角落落和细枝末节都不肯放过,一定剥去对方的皮,饮到对方的血,才能觉得放心。

  我能感觉到他开始生气,他在房间里不耐烦地走动,叹气,把东西放下来,又拿起来。我试图发出些声音,却觉得经过这漫长的夜晚,喉咙仿佛也被锁住。我担忧着自己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我需要看到他,但此刻我又意识到,看到他也令我痛苦万分。

  我们像这样僵持着,我浑身的关节都开始疼痛,感觉唇齿间要长出青苔来。而外面的天色再次不可挽回地暗下去。阿乔站起来,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卧室里拿起外套穿上,又把烟盒和打火机放进口袋,我想他再接下来就得去拿钥匙了,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离我不到一个手臂的地方,双手插在兜里,这样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会儿已经到了他去小饭馆与小湘吃晚饭的时间。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看他,房间很暗,他的整个脸都被浸在阴影里。他叹口气说,他得要走了。他没有解释说要去哪里,好像我理应知道并且接受似的。我又低下头,并没有挪动,我从未哀求过他,但是这个时刻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得走了。”他又说了一遍,像是在告知以及威胁。

  于是我站起来,扬起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我僵在那儿,只感到手掌心里一阵阵针刺般细小的麻痛,这场面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突然之间明白为什么我坐在那儿不敢挪动,只要一挪动,一个细小的表情,一句闷哼声,就会彻底暴露我的内心。那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内心,除了嫉妒、恨意、占有欲,几乎什么都没有再剩下,我甚至感觉不到爱。没有爱。

  接下来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失去了控制,我把自己像个布袋一样地朝他撞过去,他把我推开,我绊倒在沙发上,然后又爬起来,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我无法判断这样到底是想弄痛自己,还是想弄痛他。我不断地被他推开,又再神经质似的撞向他。我的脸上全是泪水,但是心里空荡荡的。我能看到他对着我大喊大叫,他的脸就凑在我跟前,我们彼此仇恨的程度,与做爱时彼此热爱的程度并没有相差多少。

  最后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把我举起来,然后扔到地上。我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全部撞向地板的声音。然后他坐回到椅子上,抓着自己的头发,而我在地上看着他,房间已经黑成一团,只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些微不足道的月光,浓重的阴影淹没了这个房间,淹没了我们俩。这会儿,他的手机振动起来。一开始我们都置若罔闻,它就在鞋柜上,闪着荧荧的光,它兀自振动了一会儿,停下来,接着又振动起来,越来越快,像是在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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