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他猛地站起来,把手机按掉。然后他骂骂咧咧地把扯坏了的连帽衫脱下来,换了身衣服,再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掏出来放进衣服口袋里。这回他脚步坚定地往门口走去。于是我也站起来,走到门口,蹲下来穿鞋。鞋带扣得死死的,我拼命扯了好几下都没有办法扯脱,只好把鞋跟踩踩扁,生怕来不及。我看着他锁门,顺便提上一袋扔在门口的垃圾,然后我们一起挤进电梯,与楼道里其他吃完饭正要去散步的人挤在一起。他们带着热烘烘的生活气息,啧啧地说起地震的新闻,有的人手里还捏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头版的照片里是一整片废墟。说完这些以后他们用比以往更大、更明亮的声音彼此打招呼,甚至朝我们这两个陌生人点头微笑。我们简直被这样的热闹与温暖吓坏了,站在角落里不敢挪动,惟恐被他们发现,其实我们从心底来说已经没有了生命,只是两具尸体而已。
走出楼道以后,我本该向右拐,走出小区,穿过二环上的桥,再抄一小段近路回家,这是我几乎每天都要走的路。但是那天我没有,我跟在阿乔身后左转,走了一小段路。没有路灯,平添凉意。他就这样急匆匆地走着,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什么意思。”
我也停下来,在黑暗中试图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气急败坏的,不像他平常的样子。他再往前走了几步,我也又跟了几步,他紧张起来,我知道,因为他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并且开始抖腿。“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说。
是啊,我到底想怎么样,如果我知道我想怎么样、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们之间的问题是否就算是解决了。我们是否就可以解脱彼此之间的折磨。但是我从未如此刻这般迷惘,梦境尾随着我进入白昼,几乎要摧毁我。我们沉默着,站在一条窄小道路的中间,僵持。旁边有一对中年夫妇在黑暗中踢毽子,风很大,他们俩之间却好像生出好几股丝线来使毽子在空中灵活地飞舞。有人路过就对他们吆喝一声,真好哟,再来一个。真棒!
再拐一个弯就是我从未去过的小饭馆。其实他不用那么害怕,我不会再往前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面对我俩之外的那个世界,是否能够面对普通人的生活。我知道我的勇气在这会儿已经耗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永远地站在这个拐角处,永远地等待,永远地迷惘下去。不过我确知,有那么一些瞬间,哪怕是非常短暂的瞬间,我真的想过我或许可以就此与他生活在一起,面对之后普普通通的人生。很多次,他问我到底爱不爱他,又是否愿意为他放弃什么。我一直说不上来,但事后我想,当时的我真的曾经打算为了他,抛弃所有的欢喜,抛弃所有的激情澎湃,抛弃所有或许会不一样的未来。这难道还不够么。
我看着他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起了很大的风。我知道我心里的迷惘从未减弱,而所有的绝望还会继续延续下去。想到之后的每一天也不过如此,再也不会有什么更难过的事情了。
玖 ◇
大奇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段时间。虽然是非常短的一段时间,我还是意识到了。就好像我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想起来撕些菜叶或者掰粒毛豆给那只蟋蟀,我也习惯在很多个半途醒来的夜晚,听到它在我的抽屉里发出微弱的叫声,啾啾、啾啾。因此,我总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他给我打来电话。我们有礼貌地互相问好,与他打电话从不用担心没有话说,或者冷场,他总是能够在那头制造出一个个小小热浪。这会儿他抱怨着最近家里的小时工阿姨总是心不在焉的,先是失踪了一个星期,回来以后又好像祥林嫂一样地问他借钱,他先是借了一千块给她,这次变本加厉地要借四千块。说是那位已经十几年没有正经工作过的丈夫突然想起来要回老家去开店做生意,丈夫一走,阿姨的心也不会在这儿了,定是要跟着他回去的。
“我跟她讨价还价到了两千块。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借给别人的钱就是不打算要他还的,所以只能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小。”他这么说着,我不由要笑出来。他的心思那么细腻,与草莽的外表几乎不相符合,与之相熟以后,甚至难免有些中年妇女的唠叨,与初见他时,完全像是两个人。
“真是小肚鸡肠。”我说。
“阿姨自然有她的好,她跟了我很多年,算是见过来我家里的所有莺莺燕燕,每次我都问她,这个女孩好看不好看,她都说好看。我这副样貌,要是放在他们老家,估计是没有市场的,所以她心里一定觉得我能找到女朋友就算是好运,怎么还容得了我挑挑拣拣。”他说,“她平日里性格活泼,常常自己跟自己说话。我冰箱里还放着她自己炸的辣椒油,还有两个星期前就炖好了的土鸡汤。我的生活那么潦草,几乎全靠她,那锅汤就是这样的,晚上饿得不行的时候就拿出来热一热,喝上两口。昨天再拿出来的时候,终于是坏掉了。所以我怎么舍得她走呢。”
“你真是不要命的。”我说。
然后我们沉默了会儿,他有些紧张,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路兜兜转转的。我也不催他,在这通电话间甚至去厨房里泡了杯面,等我在这儿把面稀里哗啦地吃完,他也在那头把能够唠的家常都唠了一遍。
“从意向上来说,我把现在的房子卖掉了。”他终于开口。
“什么?”我吓了一跳。
“你别紧张,是熟识的朋友,很早以前就看上我的房子,与我俩的感情进程无关。”
“所以现在只是从意向上来讲么?”我问。
“那两位朋友都是做投资的,急着想要。我正好也想要换个更大些的房子。这个星期来都在忙乎这摊事儿。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催你做什么决定。只是想告诉你,接下来我或许要开始看房子了,跟你打声招呼。”他说。
“哦哦。”我应和着。可是这间屋子他住了足有十年,虽是在闹市区,但楼底的小花园隔开了马路的喧闹。有些小,却足够一个人居住。当时他刚刚开始做公司。六个程序师便是挤在那张如今已经塌陷变形的长桌上工作。阿姨是绵阳人,常会来帮他打扫和做饭,现在公司里的杂事也都是她在做,除了地震的那段时间,这些年间都是风雨无阻的。所以这样一番在轨道上按部就班的生活突然说要改变,而且还是巨大的动作,难免叫我不安起来。情义深重这回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会叫我退却。
“我想请教你。你想像一下,如果你有一个孩子,当然你要是想像那是我们的孩子就最好了。那个孩子长到大概六岁,快到上学的年纪。你是希望他在一个开阔的国际社区长大,还是在法租界下的梧桐树影里长大?这是完全不同的。”他说。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尽量冷淡地说。
“其实我们俩的性格都已经定型了,住在哪儿都无所谓。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过来的,估计你也差不多。那我再问你,你更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若是两个人长久地待在一起,什么样的地方会对感情更有好处,不太容易出现问题?”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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